阿來是一個既有詩人稟賦又不乏學者氣質的作家。他總是像獵手那樣獨來獨往,永遠游走在文壇的熱點之外。對他來說,寫作似乎就是要解決自我存在的終極命題――我從哪兒來,將往何處去。所以,多年來,他始終執(zhí)著于藏族文化的探究與思考。尤其是面對哺育他的康巴地區(qū)之川屬藏族文化,他幾乎表現(xiàn)出某種癡迷的狀態(tài)。從《塵埃落定》到《空山》,便是最為有力的證明。
或許僅以小說方式,還難以傳達自己對于這塊土地的感知與思考,也不足以有效梳理這片土地的前世今生,于是,阿來又動用了非虛構式的寫作,從歷史的縫隙深處,不斷尋找有關川屬藏民的生活記憶,并完成了20多萬字的長篇紀實作品《瞻對:兩百年康巴傳奇》(刊于《人民文學》2013年第八期)。這部作品以一個瞻對土司部落為載體,追述了該土司自清朝至新中國成立200余年的命運變遷,重構了漢藏交匯之地的藏民艱難而又獨特的生存境域,并借此傳達了阿來對于川屬藏族文化的現(xiàn)代反思。
康巴藏民自古以來就居住在茶馬古道之上,扼守著川藏交通的要塞。由于受到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社會體制的影響,他們既不同于西藏地區(qū)的藏民,又迥異于川西的漢民。不錯,他們同樣信奉藏傳佛教,但他們又常常游離于宗教之外。阿來就是從這種存在入手,精心選擇了最具代表性的“瞻對”土司作為考察對象,從微觀史著眼,以一個小小土司的興衰,不動聲色地踅入歷史深處,復活了康巴藏民復雜而又坎坷的記憶。用阿來自己的話說:“我所以對有清一代瞻對的地方史產生興趣,是因為察覺到這部地方史正是整個川屬藏族地區(qū),幾百上千年歷史的一個縮影,一個典型樣本。”
歷史從來都是以具象的方式,存留于人們的記憶之中。阿來選擇具有“縮影”意味的“瞻對”土司作為考察目標,就是為了立足于具象化的歷史現(xiàn)場,見微知著,由點及面,在一個個鮮活生動的歷史場景中,再現(xiàn)川屬藏民的精神傳奇和坎坷命運。所以,在阿來的筆下,我們看到,“瞻對”是一個并不安于現(xiàn)狀、雄心勃勃、桀驁不馴的土司。他們居住于深山巨壑之中,卻從未享受過世外桃源般的寧靜與安詳,而是被各種歷史動蕩和權力誘惑不斷夾擊,以至于不得不卷入波詭云譎的歷史之中,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向各種堅硬的現(xiàn)實發(fā)出艱難的挑戰(zhàn)。
這種挑戰(zhàn),以最為常見的方式體現(xiàn)出來,便是“夾壩”行為。在阿來的少年時代,喜歡顯示英雄氣概的男子便會在腰帶上斜插一把長刀,牛皮做鞘,刀出鞘,寬約三四寸,長二三尺,寒光閃閃,刃口鋒利。在阿來家鄉(xiāng)的方言中,這種刀就被稱為“夾壩”。后來,這個詞演繹為“強盜”的意思。阿來出生的山村,在一處深溝之口,往深溝里去十來里,有一片黑森林,傳聞過去便是夾壩出沒、劫掠過往行商之處。阿來成長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翻越雪山的公路早已通車,驛道早已荒蕪,行商絕跡。這樣的時代,夾壩自然失去生存的土壤,空留下一種刀名。后來,穿著風氣也日漸變化,家鄉(xiāng)的男人們大都換下寬袍大袖的藏裝,改成短打,沒有實用價值的刀也從生活中漸漸隱退,僅僅留存在書頁的文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