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小孩子的我們,是純潔的嗎?現(xiàn)在我回想童年,覺得不是。我們會懷有惡意,或者不是惡意,是從進(jìn)入人世的開端起,就本能地知道人世是不公平的,因此會緊緊抓住對我們傾斜的那端天平,讓它向自己傾斜得更厲害些。我一早就知道爸爸喜歡我多過妹妹,我便更加嫻熟地讓爸爸滿足我的各種私心,而又讓他不覺得我不懂事,而妹妹性格中那奇怪的倔強,早已和爸爸同樣的倔脾氣無法相容了。
現(xiàn)在回憶這些往事,在這一點上,我真的感到了內(nèi)疚。并不是因為我利用爸爸欺壓了妹妹(我沒有做過這樣的事),而是,我從很小就享受著這種差異,卻不認(rèn)為這有問題。甚至,少年時的我希望這種差異一直存在。
回到那午后的紛爭來吧。爸爸當(dāng)時敲了妹妹額頭兩下,我覺得他主要是出于教導(dǎo)而不是懲罰。但隨后的事出乎我們每個人的意料:妹妹挨了兩下之后,先是恨恨地盯著爸爸,然后把我的小風(fēng)扇往地上一摜,沖向爸爸,抱住他的腿張口就咬,一邊咬一邊拉開嗓子號叫,像一只凄慘的小狼。
我從來沒有從一個小女孩口中聽過那么歇斯底里的聲音,簡直是勢要與爸爸同歸于盡的樣子。爸爸疼不過,使勁拔著腿,試圖把她架起來按到一邊,但無濟(jì)于事。直到我和媽媽回過神來,一起上前才把妹妹扯開。扯開之后,妹妹仍然在發(fā)狂,揮舞著又短又壯的胳膊,把枕頭、毛巾被、床上的所有東西都扔到地上,把席子也往地上扯,放在腳下跺。我們?nèi)齻€人都看呆了,一致暗想:沒有人能管得了她,只有讓她自己發(fā)泄完吧。于是,我們?nèi)颊驹谝贿叢豢月暋?/p>
十分鐘后,妹妹發(fā)泄完了,喉嚨也叫得嘶啞了。她慢慢爬到拖在地上的席子上,側(cè)身躺下,嗚嗚地抽噎著。媽媽走上前,想把她拉起來,但剛一碰到她的肩膀,她立刻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媽媽只好縮回手。我們互相交換了眼色,悄悄退出門去。半個小時后,我們回來,看見她已經(jīng)睡著了。
這個爆炸性的事件因此有了一個十分安靜的收尾。那天,我有沒有睡午覺,我不記得了,后來,妹妹的床是誰收拾的,我也不記得了。我能記得最清晰的一幕是,妹妹趴在地上,抱著爸爸的腿撕咬的情景。
好多年后,我才遲遲地感到了難過。爸爸有沒有為此難過,我不知道,他一直保留著燉鴨湯迎接我回家的習(xí)慣,無論是我念書歸來、工作歸來還是從夫家歸來。他有他自己燉鴨子的技巧,提前一天晚上無論有多重要的應(yīng)酬都要提早回家清理鴨子,不讓媽媽插手。當(dāng)他后來逐漸變得寡言少語以后,他的鴨湯就成了他向我表達(dá)情感的唯一不變的方式。我從沒有問過他,也沒有問過妹妹,這份燉鴨子有沒有出現(xiàn)在他們兩人之間過。以前是故意不問,后來不好意思問,再后來,就發(fā)現(xiàn)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個問題已經(jīng)無法開口了。
爸爸是一個內(nèi)心沉重而孤獨的人。他年輕時,因為少年意氣,這一點還不怎么明顯,有時也很活潑健談,同事和朋友們都覺得他是個外向的人。媽媽與他同床共枕二十年,也沒有看出來,所以后來,她不斷問我:“你爸爸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起初,我也以為,爸爸是被應(yīng)酬與工作消磨了太多精力,所以不想多說。
后來才發(fā)現(xiàn),爸爸不是變了,而是因為人到中年的疲倦,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接近自己最真實的性格。他開始極少給我打電話,只催著媽媽給我打;如若我不主動找他說話,他很難跟我聊天超過十句;讓他跟我一同散步、拿起手機跟他一起自拍、問他想要什么生日禮物,都好像是會讓他尷尬的事情。我知道,在我的家中,日常的親密友愛在我和媽媽的關(guān)系中體現(xiàn)出來,除此之外,還有一條沉默、封閉、孤獨的血脈,它如今延續(xù)在爸爸與妹妹之間。
從“小妹發(fā)狂”這件事起,我跟妹妹,從一開始隱隱的隔閡,開始真的逐漸疏離了。我不喜歡她喜怒無常的脾氣、莫名其妙的怪癖,比如,她動不動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動不動就不理睬別人,故意說些驚人之語。我覺得我沒有義務(wù)討好她,我也不需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