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們天天被兒媳婦和三個孫子欺負;嫌姥姥瘋,嫌他們吃得太多,往姥姥飯碗里吐吐沫。姥爺理辯著反抗,結果孫子把爺爺奶奶捆起來打,拿菜刀對著他們倆的脖子晃來晃去。姥爺癱了。姥爺一癱,姥姥倒奇跡般地突然清醒過來。后來,姥姥在那間小屋兒里自己伺候著姥爺。與對面大舅家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卻如同陌生的路人,只有大舅見了爹媽偷偷點下頭。
人真是最怪的物種,相信面相。我姥爺長了一副世上最福分的面相,卻命如紙薄。
后來我常常去看他們,小屋兒里除了兩張床,也就沒有下腳的地方了,姥爺癱在床上叨叨,天南地北他什么都懂,因為我愛聽,他就興奮地滔滔不絕地講給一個小觀眾,他講過去的事情,講老北京的生活,講天文、歷史,繪聲繪色,我最愛聽他講什么是真古董,什么是假的?!八?,玉器要用舌頭嘗……琥珀要用干凈的手掌恭恭敬敬地輕揉,它高興了會發(fā)出暗暗的香味兒?!?/p>
“琥珀懂什么?”
“太懂了,它們經(jīng)歷過萬萬年天地的洗禮呀!”
“它們不會說話,不會反抗?!?/p>
“哎呀,爽子,你們這一輩人本來就沒吃過沒見過的,還趕上個‘文化大革命’,抄家時,字畫兒在院兒里燒了好幾個小時,火里有一塊好的琥珀……”他的話好像被痰噎住。
“琥珀說話了?”我急問。
“比說話強多了,它發(fā)出的香味滿院子都能聞到!”姥爺眼睛亮了一下,立刻又黯淡于痛苦的記憶中。
“火里還有什么好東西?”
“嘿!好東西多了去了!”
“值錢嗎?”
“海了去了!有鄭板橋的、張大千的、吳昌碩的,連康熙、乾隆、慈禧的字畫兒,加上唐伯虎,一把火……我想下輩子當窮光蛋吧,沒啥惦著的—省心?!遍]上眼睛他歇了。一個念頭闖來,他已經(jīng)沒勁兒再活了。
不久,姥爺瀕死,捯氣兒的聲音好嚇人,臉色灰黃,腿特別瘦,眼珠子黃綠黃綠的快速地翻了幾下。兩只手顯得特別大,胳膊也特別長。姥姥就坐在床頭兒,我坐在一個小板凳兒上,姥爺?shù)拇笈畠菏轻t(yī)生,說:“不行了,不行了,爸爸不行了。”屋子太小,站外頭的人輪流過去看看他。
姥爺?shù)乃膫€孩子都是按基督教起的名字,大兒子叫天恩,二兒子叫天民,大女兒叫天琛,我母親叫天玫,所有的孫子輩兒都是按圣經(jīng)里的名字排隊,彼得、大衛(wèi)、保羅,等等。
大兒子天恩突然進來了,喊:“爸爸,爸爸我對不起你!”我猜姥爺已經(jīng)聽不見什么了。我一直很恨這家人,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大舅叫喚、祈求原諒的那一刻,我原諒了他。那之后我埋怨過自己,“干嗎那么沒立場!”沒辦法,人有深處的情感立場,不由自主,比外界后天的教育更能主宰人的行為,那是人與生俱來的,攔也攔不住的愛,或人稱“慧根”的東西。
我摸著老頭兒的手,摸的時候特舒服,像小絨布兒,溫涼溫涼的,看著上面那些老人斑,我一點都不悲傷,一種莫名其妙為他慶幸的感覺,當時我不明白,現(xiàn)在想—那是慶幸他獲得了解脫吧。
當時沒有一個兒女哭泣,在院子里呆站著。當醫(yī)生的大女兒宣布:“爸爸走了?!崩牙寻涯樜嫔狭?,她在流淚,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堅強的老太太哭泣。那也是我第一次向生命提問—人間有沒有幾十年的夫妻是為了愛而生活在一起的?
他們倆五十多年的夫妻,早已沒有男女的愛情,姥姥年輕時常常挨丈夫打。我想姥姥的淚水里一定還有更多當女人的苦澀。
后來姥姥一直住在這小屋兒里,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沒有人給她做飯,洗衣服,與對門的親人各過各的。她曾經(jīng)這樣說:“爽子,除了可以獨立的女人,沒有一個女人會因為美貌而被男人尊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