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在博爾赫斯的全部小說目錄中,沒有找到“背叛者”三個字。
在博爾赫斯的著作面前,我木呆很久,如打開窗子泄進來的陽光一樣,我突然想起一個人來。他是居住在四川成都的一位既才華橫溢,又癡迷于博爾赫斯的青年作家,我最要好的一個朋友。我打三次長途電話,終于在他蝸居的寫作之處找到了他。我把這個故事講了一遍,他說這像是博爾赫斯的小說,可他一時想不起小說的名字,并囑我如果要寫有關(guān)軍事文學(xué)的什么文章,可以看看博爾赫斯的《德意志安魂曲》。
我又重讀了博爾赫斯的《德意志安魂曲》。如果把《德意志安魂曲》作為軍事文學(xué),它確實有無可言說的絕妙,可它是博爾赫斯小說中少有的與宏大意識形態(tài)緊密相關(guān)的一篇小說,而這一點,又恰恰是我們的不可多言之處。加之,我心中的那個似無來路的故事,不將其弄個水落石出,我便有些坐臥不寧。于是,我又打電話請教一位社科院的翻譯家、博爾赫斯的權(quán)威研究者,為博爾赫斯在中國落戶辦過戶口的人(博氏的小說有相當(dāng)一部分由他翻譯)——而且我手頭正有一本未及閱讀的他的新著——剛剛出版的外國經(jīng)典作家研究叢書之一《博爾赫斯》。我在電話里不厭其煩地復(fù)述了那個故事。他在電話的那邊沉思良久,說博爾赫斯是寫了許多(甚至不惜有時重復(fù))這樣的情節(jié),讓我再讀一遍博爾赫斯的《秘密奇跡》與《叛徒和英雄的故事》,說我講的故事可能是它們某一篇的情節(jié)或兩篇情節(jié)的一次組合。
我又讀了這兩篇小說。它們均無我講的故事和情節(jié),但都隱藏了我講的故事的一些蛛絲馬跡。
我整整一天無所著落,像丟了鑰匙回不到家一樣在書房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到落日照在我家的陽臺,成為冬暖的一片紅亮?xí)r,只好以無望的心情,試著給一位對博爾赫斯深愛如妻、頗有研究、在一家出版社做編輯的詩人好友打了電話。他百分之百確定地告訴我說,我講的故事的確是博氏的小說,但不在我說的博爾赫斯小說集和文集上,而在他收藏的中國最早出版的另一本博氏的小說版本中。他說他晚上回家就把那本小說找出來,把我想知道的一切告訴我。
晚上我沒有等到他的電話。
第二天一上班,他走進辦公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起電話告訴我,說我講的故事不是來自于博爾赫斯的小說,而是來自于薩特的短篇小說《墻》。
我又再次少有地認(rèn)真讀了薩特在1936至1938年的某一天寫下的重要短篇——《墻》。它在薩特的小說中是極其寫實的東西,注釋在介紹那篇小說的時候,說它是薩特那個時候?qū)ΜF(xiàn)實的厭惡感和對人生的迷惑感濃重混合的產(chǎn)物。這篇小說以第一人稱敘述的故事是:有三個分別叫斯坦波克、伊比埃塔和美爾巴爾的人被冠以無政府主義的罪名逮捕入獄,在決定槍斃他們的前一夜,他們在同一間獄室進行了掙扎式的內(nèi)心搏斗。第二天天亮,斯坦波克和美爾巴爾將被槍決時,敘述者伊比埃塔已經(jīng)完全戰(zhàn)勝了對死亡的恐懼??蓴橙藶榱俗屗┏隼酌?格里,暫時留下了他的性命。伊比埃塔懷著“特殊的愉快心情”,對敵人謊稱雷蒙?格里就躲在城外墳場或者掘墓人的屋子里。于是,敵人向墳場開去。伊比埃塔在監(jiān)獄享受著敵人被他愚弄的快感??砂胄r后,敵人回來,伊比埃塔的性命保住了,因為他們果真在墳場掘墓人的小屋里把開槍還擊的雷蒙?格里打倒了。
小說的結(jié)尾是:“周圍的一切開始旋轉(zhuǎn)起來,我(伊比埃塔)發(fā)覺自己坐在地上:我笑得多么厲害,以致眼淚涌上了我的眼睛?!?/p>
當(dāng)我把《墻》的最后一行看完之后,我想到的問題是:博爾赫斯的創(chuàng)作和薩特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或者說,是《墻》這個薩特的重要短篇和博爾赫斯那些以二戰(zhàn)為背景的玄想故事有什么相通之處,以致我和我的朋友都把它當(dāng)成了博爾赫斯的小說?
當(dāng)然,首先是因為我的無知??墒?,他們那共同的讓故事超越背景的文學(xué)思考的一致性是不是也是我們迷惑的緣由之一?還有,《墻》、《德意志安魂曲》、《秘密奇跡》、《叛徒和英雄的故事》等,依我們蹩腳的劃分,它們都該是軍事文學(xué)或準(zhǔn)軍事文學(xué),可為什么所有的讀者、研究者從來沒有把它們當(dāng)成軍事文學(xué)?我想,這不僅是一種對背景的超越,而且是一種對文學(xué)的根本的理解。再者,為什么故事可以從紙頁中丟失,而在許多人的頭腦中再生?成都的摯友放下電話時告訴我,他說博爾赫斯說過,好故事都要從書本中消失。我記不清這是不是朋友的原話,好像就是這個意思吧。
我想,既然好故事是那些可以從書本中消失而被許多人重新編排的故事的話,那么好的軍事文學(xué)(小說)也應(yīng)該是能從軍事(背景)中消失而僅僅留在文學(xué)中而被人時時提及、乃至說長道短的小說吧。
就像《墻》那樣。盡管,我們可以從大師薩特的《墻》中找出不少他寫作時的疏漏來。
2002年1月12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