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回到高爾父子的來訪一事兒,就像瓦特敘述的那樣,對于瓦特,那件事兒在發(fā)生的時候具有那個意義,接著就失去了那個意義,然后又恢復了那個意義嗎?要不,對于瓦特,那件事兒在發(fā)生的時候具有某個截然不同的意義,接著就失去了那個意義,然后又單獨或者連同別的意義一起恢復了那個意義,在瓦特的敘述里展現(xiàn)的那個意義嗎?要不,對于瓦特,那件事兒在發(fā)生的時候沒有任何意義,接著就既沒有了高爾父子,也沒有了鋼琴,只留下一連串不可理喻的變化,然而從那些變化里,瓦特最終攫取了高爾父子和鋼琴用來自我辯護嗎?這些問題很復雜。說起高爾父子和鋼琴的事兒,瓦特說的是原原本本的,但是即使原原本本的故事和高爾父子與鋼琴沒有任何關系,他也不得不這么說。因為即使高爾父子和鋼琴遠遠晚于注定要成為他們的現(xiàn)象,瓦特也得想起那件事兒,說起那件事兒,甚至在事情發(fā)生的時候就這么想、這么說,假如他將要想起它、說起它,他就得把它當作高爾父子和鋼琴的事兒來想、來說,還可以假定說,假如不是絕對有必要這么做,瓦特是不會想起這類事兒、說起這類事兒的。但是,通常說來,似乎很有這種可能,瓦特在敘述時賦予給這一特定類型的事件的意義,曾經是迷失過、后來又找了回來的原始意義,眼下是和原始意義截然不同的一個意義,經過長短不定的一次耽誤,無論更加努力還是略微懶散,一會兒就會成為一個由原始的意義缺場進化而來的意義。
就這個話題再多說一句。
在諾特先生家里干活期滿前夕,瓦特學會了接受這樣的事實:空無發(fā)生了,一件空無的事情發(fā)生了,學會了忍受空無,甚至靦腆地喜歡空無。只不過,當時為時已晚了。
那個當時就是高爾父子來訪一事兒和別的事件,眾所周知的別的事件——其中,高爾父子一事兒只不過是發(fā)生得最早的——相差無幾的那段時間。但是,就像已經說過的,說在這一方面,高爾父子來訪一事兒和隨后發(fā)生的所有著名事件是相同的,這恐怕有點兒言過其實了。因為不是隨后發(fā)生的所有著名事件,在諾特先生家里以及庭院里干活期間瓦特必須處理的那些事件,都展現(xiàn)了這一方面,不,而是一些事件起初意味著這個,接著依然意味著這個,直到結尾,就像,比方說,就像黑醋栗在劃艇里開花那樣堅忍不拔,要不,就像獨腿的華生太太那樣輕易就改弦易張。
至于高爾父子來訪一事兒和隨后發(fā)生的同類事件的不同之處,那再也說不清楚了,因而說起來再也無益于事了。但是,可以這么設想:那不同之處如此細微,在這類概要中視而不見才能有益于事。[ 下面的空行為譯者添加。下文描述的是瓦特對鍋子的認知。]
有時,瓦特想起了阿森。他不知道那只鴨子怎么樣了。他沒見過她和阿森一起從廚房出來??墒?,他也沒見過阿森離開過廚房。既然鴨子找不到了,無論在房子里還是在庭院里都找不到了,瓦特就猜想,她肯定溜了,和主人一起溜了。他也不知道阿森是什么意思,不,他不知道阿森在離開的那天傍晚說了些什么。因為阿森的宣言只是間歇性地漏進了他的耳朵,而且像所有只是間歇性地漏進他耳朵的聲音一樣,根本就沒有滲入他的腦海。當然他意識到了,當時阿森在說話,一定意義上是在對他說話,可是有什么阻止了他,也許是疲憊,阻止他用心傾聽阿森所說的話,阻止他探求阿森所說的意思。眼下,瓦特感到有點兒遺憾,因為從厄斯金那兒一點兒信息都得不到。不是說瓦特渴望得到信息,因為他沒這種愿望??墒牵释迷~語來描述自己的處境,描述諾特,描述房子,描述庭院,描述職責,描述樓梯,描述臥室,描述廚房,總之,描述他發(fā)現(xiàn)自己所處的存在狀況。因為瓦特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事物的中間,那些事物假如愿意得到命名的話,就會勉勉強強得到命名。[ 瓦特的名實危機越來越嚴重,語言越來越無能,現(xiàn)實越來越不確定,無法用語言加以表述。隨著作者對虛空的挖掘不斷深化,“無以命名”就成了小說三部曲末篇的標題和主旨。]而且,瓦特發(fā)現(xiàn)自己眼下所處的狀況無以表述,任何狀況都沒有這樣過,瓦特曾經發(fā)現(xiàn)自己所處的任何狀況都沒有這樣過,而且瓦特發(fā)現(xiàn)過,在風華正茂的日子里自己所處的狀況可謂各式各樣。比方說,看著一只鍋子,或者想到一只鍋子,看著諾特先生的一只鍋子,或者想到諾特先生的一只鍋子,瓦特說鍋子,鍋子,這無濟于事。呃,也許并不全然無濟于事,可是差不多無濟于事。因為它不是一只鍋子,他越看,越想,就越肯定是那樣,就越肯定它根本就不是一只鍋子。它像一只鍋子,幾乎就是一只鍋子,可是它不是一只人們對它說鍋子、鍋子就能心安理得的鍋子。即使它絲毫不差地履行了鍋子的一切功能,完成了鍋子的一切義務,那也無濟于事,它不是一只鍋子。讓瓦特如此苦惱的,就是它與真鍋子的本質有著毫厘之差。因為假如相近之處不是這么密切,那么瓦特就沒這么痛苦了。因為那樣的話,他就不會說,這是鍋子,又不是鍋子,不,可是那樣的話,他就會說,這是我不知道名字的某件東西。大體上,瓦特情愿不得不和他不知道名字的事物有所牽連,雖說這同樣讓他苦惱,也不愿意和已知的名字、經過驗證的名字、對他而言不再是其名字的事物有所牽連。因為他總能期望,對于他從不知道名字的事物,他總有一天會學會那個名字,從而心平氣和起來??墒?,萬一某個事物的真實名字對他而言不再是真實的名字了,忽然間或者漸漸地不再是了,那這種慰籍他就沒指望了。因為瓦特有把握,對于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那只鍋子仍然是鍋子。對瓦特一個人而言,那只鍋子不再是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