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陡然發(fā)現這恐怖的目光,驚詫了一下,在重新看見我時,已然沒了那喜氣洋洋的模樣。她像是被打擊到,有意識地低頭,又總是不放心地瞅過來。我因此柔和起來。我知道我早已進入她的內心,她正害怕這不得不進行的行為(跳舞)會傷害到我純真的情感,使我自動離開她。她可能正是這樣想的!可當這一曲消隱,當索寰拉著她的手將她留在舞池,她又幾乎沒作什么推辭便應允了。在等待的空當,她明明是背對我的,卻偏過頭來苦楚地看我一眼,而一只手又是搭在他肩膀上的。這是一個什么場景?這就像《呼嘯山莊》里任性貪婪的凱瑟琳?恩肖,既因為虛榮不愿意放棄英俊、年輕、活躍、有錢的埃德加?林敦,又因為某種骨子里的東西愛著希斯克利夫。她覺得嫁給希斯克利夫是自降身份,卻又在靈魂深處渴望希斯克利夫保持對她的愛。
然后燈光暗下,教堂的鐘聲從遠處傳來,一束燈光從上空像飛雪慢慢灑下,籠罩在他們身上,使她的面龐邊沿起了一層類似茸毛的光圈。他禮貌地褪下她的絳紅色手套,那手便再次像光閃耀在眾人面前。有個仆人端來一只波斯盒子,他將手套搭于仆人手腕,然后輕輕翻開盒蓋,讓左手的拇指、食指像鑷子一樣小心夾出那只南非鉆戒。她的手從袒露之時起便顫抖,總是需要他輕輕捏住,在他試圖將鉆戒套向她中指時,它開始逃避—如果它果斷撤下去并給他一記耳光那多好啊。但在他躬身吻了一下后,它便溫順了,像鳥兒縮在他手心。這從來沒人碰過、摸過、握過的手如今被一個有錢的人占有了,而我近在咫尺,被徹底遺忘了。
他將戒指慢慢套向她的中指。她的手重又顫抖起來(這因為激動而顫抖的手啊),大家都看到這漫長的戴的過程。索寰像長者那樣耐心地等它安靜,最終使戒指固定在它的根部。人們心里都像被抽了一鞭子,但還是鼓起掌來。索寰高仰頭顱,睥睨天下,而她癡怔著,臉上掛著淚花。這是難過,我判斷出來,這是因為過度幸福而出現的難過。她就僵立在那里,享受著她的難過,就像站在幾十年后享受今日這一刻一樣,享受著現在的難過。
所有女人都是一樣的。從本質上說都是男性的附屬物,從原始社會開始就是這樣。她們沒有足夠的能力獲取糧食和水,因此渴望庇護。這就是她們熱愛毛發(fā)茂盛者的緣故,茂盛的毛發(fā)意味著在競爭中突出的力量。她們喜歡已知、成熟的保護,而對那些未知、不可測的美好的可能性則不抱信任。這是她們的經驗。沒有女人愿和男人一起奮斗。這也是為什么我們看見很多美女嫁給禿頂肥肚男、寧愿成為一個玩物的原因。這一切都因為安全感。
現在她為著這鉆戒哭了。少說也值幾百萬吧。而像我這樣的人,一年下來的收入恐怕連給她買件衣服也不夠。他拍著她的肩膀,試圖勸慰她。她卻淘氣地越哭越厲害,以至肩膀出現明顯的抖動。她的母親和舅舅站在一旁親密地看著他們。她不再看我,就在她可能想起要看我時,自己又將頭低了下去?!澳銢]什么好羞愧的。”我想。
音樂重新奏響,是一陣歡快激越的舞曲,人們像孩子撲向海水一樣紛紛撲向舞池。我站起身,準備跑掉。但這時突然看見娟那比我還惡毒的眼神,她正在仇深似海地咕噥臟話。我將手伸過去,她毫無反應。我索性蹲下,像守著一個嘔吐的人那樣守候著,我看見她不耐煩地揮揮手。那意思是你算什么東西。我勉強說:“她真做作。”娟仍舊低著頭彈煙灰,一滴淚掉在地上,像花瓣一樣炸開。她剛剛就已莫名其妙流了很多眼淚。我嘆息一聲,起身走掉,她卻猛然拉住我的指尖。她的手又硬又涼,就像一根浸濕的木頭。我既不興奮也不害羞。她整個人也像是放在冰箱隔了夜的豆腐,散發(fā)著僵硬的氣息,我感到憎惡,但還是由著她將我?guī)нM舞池中央。人們停下來看,小紅也看見了。我不用看她,也知道她看見了我。雖然我跟娟只是臨時性的舞伴,但這一刻,我感覺自己就像永久上了這條陌生、可憎的船只,而永遠地與小紅再見了。我有多熱愛小紅,就有多厭惡這個舞伴,卻像塊賭氣的糖跟她粘在一起。我們跳得很好,滑稽而野蠻,娟將那軟綿綿就像沒有的巨胸一遍遍撞向我,而我的鷹爪扯緊她后背的系帶。胡先生站在遠處,臉龐陰沉,隱藏的怒火就像要將我們用石頭活活砸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