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我拿著書稿匆匆走向胡先生辦公室,卻在穿出竹林時撞見小紅從拱橋走下。我想退回,又想走過去,最終像被下了咒呆住。她低著頭,眉頭緊鎖,臉色通紅,正小聲嘀咕著,而她的母親大聲說:“你怎么這么不聽話?”她輕輕搖頭,好像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她的母親則不依不饒,“你這樣怎么對得起你舅舅?”兇狠的樣子就像老鴇對待一名雛妓。也就是此時,她抬起頭來。這張臉就像她初來莊園時一樣,充滿悲苦,好似染了嚴重隱疾的病人,心靈深陷于泥沼。我再次被這氣質(zhì)所撼動,心靈震顫不已。在她們走過去后,我猛然喊:“所有人愛的都是她的容貌,只是將她當(dāng)成玩物,你為什么還要將她往火坑里送?”
“難道你喜歡的不也是她的容貌么?”她的母親輕蔑地說。我鼻孔張開,呼吸緊促,眼睛躥著憤怒的火苗,卻說不出話。小紅回頭看了一眼。那眼神既有審視的意思,也有些微感激,最終收走時帶著猶疑。就像我最終也不值得信任一樣。但這已足夠了。我找到胡先生,撒謊說稿子還需修改,卻是在他問還要多久時,老實地說只需一周。他將草稿丟進抽屜,說:“那好,改完結(jié)錢?!边@讓我很后悔。
此后數(shù)日,我待在路邊或窗前,眼神憂慮地看著。有時她一路走過去,有時則張望一下。這張望讓我意識到彼此心里已有了契約,所差的只是走上前去傾吐。但這一步如何走折磨著我。我束手無策,歸罪于她如狼似虎的母親(這樣跟著,小紅怎么可能找到自己要的愛情),但其實她就是不跟著,我也無法接近。我開始為自己的懦弱悲傷。在止不住對鏡自視時,又覺得這是自作多情。不說財富,單論相貌,我也差索寰很多,就是與這莊園里的大多數(shù)人比,我也沒有特別的地方。我究竟有什么資格博取人家的愛情?
傍晚的景色加深煎熬。天地模糊,像有很多分子掉下,遠山變成深沉的黑色,在它們背后是太陽暗橙色的光芒,就像有艘巨輪在那里緩慢地下沉。只有一兩天可待了。我焦躁地走來走去,幾近神經(jīng)崩潰。這時小紅恰好離開一個肥碩的商人,獨自抱著一大捆花走回去。
“離開他們?!痹挍_出口時,連我自己也吃驚。她連退兩步。但我好像受到這勇敢的鼓勵,連續(xù)說:“這樣下去,你不過是他們飾品的一部分,是他們的一枚鉆戒、一件皮爾卡丹、一瓶XO,甚至是一條寵物狗,值得炫耀的寵物狗!他們找你,就像找一件為自己長面子的物品。當(dāng)有一天你長不了面子時,他們就會像丟塊抹布那樣將你無情地拋棄?!彼尞惖乜粗遥皖^繞過去。我卻像魔鬼緊跟著。那個傍晚,大家休整完畢,正從房里走出來吃飯。我感覺目光像密集的箭射過來。就是這樣一個請來的下人、一個窮困的外地佬也迸發(fā)出可笑的愛情,在緊緊跟著莊園的女神。他們一定這樣想。她似乎也這么覺得,暗自加快腳步,甚至是有些狼狽地跨上通往居室的臺階。
在陰暗的樓梯道,我停下腳步,將羞憤一股腦兒宣泄出來,說:“沒有人會憐惜你,沒有人像一位父親、一位奴仆那樣為你守護終生,沒有?!?/p>
“是,是沒有。”
她回答我,然后快步走上去。她的聲音低沉、哀傷,就像整個聲帶都浸在痛苦的漿水里。我相信她不是在還擊,而是真的承認這是事實。在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我全身乏力,很久才知像老鼠那樣沿著墻壁慌張地竄進食堂。在今天看來,這都是一件莽撞的事情,我在心里培育她已久,就像她是由來已久的愛人,因此說話時就像和心里虛擬的她說一樣,卻不知現(xiàn)實中她連我的名字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