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竅是由于性情對某種感覺意境的投入而導致的,癮癖的形成意味著人性靈的污染已經深入根本,表明某些非本性的東西偷梁換柱成為人的本性,使人性的成分變得復雜起來,從而使人與自身的天性漸漸隔離開來,從而也遠離了生命隱秘的源頭。因此,它是一種致命的疾病。
一般說來,越能取悅于感官感覺的現象就越能為感官所取悅,越是美麗動聽的事物越容易成為癡迷的對象,越美妙的食品就越有毒性。任何事物、任何情狀都可能成為執(zhí)著的對象并將人執(zhí)著,因為人們總是不能與自己親密相處,總要找某種東西來寄托自己不安的情思,為自己躁亂的情緒尋找一條出路。他們需要入迷,不然就仿佛不能與世界發(fā)生深入的關系,進入存在的內部。感覺是可以培養(yǎng)起來的,即便是枯木和頑石,在把玩中也會涌現出奇特的意境來將人奪走,成為人心靈的寄托、終生的追求,并演變出一折悲歡離合的戲劇來;即使是自我虐待和殺人放火也能培養(yǎng)出情趣來。在廣州,曾經有一個孤獨的人就以收集垃圾為唯一的愛好,她將自己的住宅變成一個巨大的垃圾箱,整日料理這些被人們廢棄的東西,并從中得到了慰藉,直到她的鄰人不堪其臭。這個可憐的老人迷戀其中并從此獲得安慰的對象與大多數人相去甚遠,但其迷戀之情與大多數人并無二致。所有由于迷戀某種感覺意象而落竅成癖的人,都可以稱為“癮君子”。人們通常都要給自己找個癮頭,才覺得自己活著有意思、有滋味。
古往今來,感覺意象中的沉淪與迷失隨處可見,差別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的問題,波德萊爾和川端康成可視為一百步的典型。波德萊爾的《惡之花》是在難以自拔的泥沼中盛開的罌粟,而川端康成的空幻之美也并非是一種蓮花。在波德萊爾那里,美與惡結合在一起;在川端康成那里,美與空結合在一起。這兩種結合都是一樣的結局:悲從中來。問題的癥結不在于感覺中意象的美好與否,而在于人的心靈對于現象所持的態(tài)度,至于現象是虛是實,則完全是人所持態(tài)度的結果。實在的東西你若不加以執(zhí)著,它就是虛的,不會占據心靈的空間,反客為主地控制人的人格;虛幻的東西你若沉迷其中,它就成了實的,成為你內心的障礙,使你的心靈運化不開。盡管波德萊爾已經在感官的淫欲中發(fā)現了罪孽的后果,他還是不能擺脫它魔鬼般的控制;盡管川端康成在“純粹的聲音”和“純粹的肉體”中看出了空幻的本質,他還是消解不了自心的迷情,也無意消解這種迷情。作為現象得以顯現的心靈,總是在自身顯現的影像面前失去定力和操節(jié),被其所蒙蔽和控制,還原不了自身原本的明凈和曠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