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餐盤被無聲無息地放在了桌子上,紅鯉魚圖案的長條瓷器里是新鮮魚腩,竹篾食器中放著日本豆腐、秋葵高、鹿角菜、鵝肝凍和鰻魚。
女侍應素白的手倏忽一現(xiàn),就縮回了袖筒。她從脖子到腳踝全部包裹在和服里,像是插在花瓶中的一朵粉白牡丹。她彎腰的線條非常柔美,隨即以同樣流暢的動作起身,如同一根被壓折的柳條彈起,恢復堅韌的線條。
夕陽如同被打散的蛋黃,流淌在擦得錚亮的餐桌和地板上。喬意扭頭往窗外看,簡直是宋朝,蔓延的竹林和水梯田起伏如呼吸的頻率,若隱若現(xiàn)地露出遠處木質建筑的屋頂。
酒店在輕井澤的山麓谷底。從東京坐新干線到輕井澤,在車站搭乘免費巴士,駛過一片陰沉的杉樹林,車停在一條蜿蜒曲折抑的青石板小路前,在密林中沿著低矮的橘色地燈走了近百米,才看到兩個穿著制服的女服務員遠遠地鞠躬,她們帶領喬意走向連排的低矮建筑。
像古代書生做的一個夢,誤入一個介于人間和仙界的海市蜃樓,在這真空中熱烈而飽滿地生活數(shù)日、數(shù)月、數(shù)年。忽然夢醒,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整個人生。
造夢是最昂貴的。這件酒店不僅貴,而且需要提前預定。喬意環(huán)顧四周,大多數(shù)顧客都是成雙結對,在甜蜜而肅穆的氛圍中談論著無關痛癢的事,例如兩天前的一場雪。他的目光落到窗邊的一桌,除了他以外唯一獨自一人的食客,一個年輕女人,認真著低頭吃著一碗面,她捕捉到他的目光,報以回視。
喬意匆忙收回自己的目光,來不及了,那女人竟然走到他的桌前。
——您是喬意先生么?
那只是個女孩,說著不熟練的中文。二十歲上下,身量非常嬌小,就像一個孩童的骨架拉伸到成年人的高度,穿著白色的及膝連衣裙和米白色風衣,黑色中筒襪,露出一截白膩的膝蓋。
喬意思索良久,衡量各種答案的后果,最終點點頭。
——我讀過你的書!女孩的栗色瞳孔中發(fā)散出神秘而不安定的光,睫毛如飛蛾一樣上下?lián)溟W。
喬意一向反感和讀者的接觸,尤其是那些狂熱的崇拜者。瘋狂而執(zhí)著的讀者是作家不小心許錯的愿望。他寫的是那些不安的靈魂,于是不安的靈魂就找上了他。他們說自己如何在他的故事中找到共鳴,滔滔不絕,如泣如訴,像拽住一個愿意聽自己哭訴的人。
喬意回避著她的目光,希望她趕緊離開。她卻不知道是過于天真還是過于精明,竟然拉開椅子坐在他的對面。她開始大聲復述小說的情節(jié),一個過時的師生戀的故事,他的處女座、成名作和代表作,殘酷的文學史只愿意截取他生命中這一截。一個清純可笑的故事,把他的其他都扔了垃圾堆。
喬意覺得非常尷尬,煩躁地在凳子上扭動著,想岔開話題,他問她的名字。
——井上忍。女孩說。她拉過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寫下自己的名字,細白柔勁的手指像日本的陶瓷刀,像剖開魚肚一樣剖開他蒼老縱橫的手心。
喬意發(fā)覺自己老了,這樣的行為甚至沒有挑起他的欲念。他問她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女孩仿佛沒有聽見,繼續(xù)向前傾著身子熱切的表白,說她曾經(jīng)如何迷戀他那部小說中的男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