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燃熄
宇宙實在是個極復(fù)雜的東西,大如太空列宿,小至蚍蜉螻蟻,一切分裂與分解,一切繁殖與死亡,一切活動與變易,儼然都各有秩序,照固定計劃向一個目的進(jìn)行。然而這種目的,卻尚在活人思索觀念邊際以外,難于說明。人心復(fù)雜,似有過之無不及。然而目的卻顯然明白,即求生命永生。永生意義,或為生命分裂而成子嗣延續(xù),或憑不同材料產(chǎn)生文學(xué)藝術(shù)。也有人僅僅從抽象產(chǎn)生一種境界,在這種境界中陶醉,于是得到永生快樂的。
我不懂音樂,倒常常想用音樂表現(xiàn)這種境界。正因為這種境界,似乎用文字顏色以及一切堅硬的物質(zhì)材器通通不易保存(本身極不具體,當(dāng)然不能用具體之物保存)。如知和聲作曲,必可制成比寫作十倍深刻完整動人樂章。
表現(xiàn)一抽象美麗印象,文字不如繪畫,繪畫不如數(shù)學(xué),數(shù)學(xué)似乎又不如音樂。因為大部分所謂“印象動人”,多近于從具體事實感官經(jīng)驗而得到。這印象用文字保存,雖困難尚不十分困難。但由幻想而來的形式流動不居的美,就只有音樂,或宏壯,或柔靜,同樣在抽象形式中流動,方可望能將它好好保存并加以重現(xiàn)。
試舉一例。仿佛某時、某地、某人,微風(fēng)拂面,山花照眼,河水渾濁而有生氣,上浮著菜葉。有小小青蛙在河畔草叢間跳躍,遠(yuǎn)處母黃牛在豆田阡陌間長聲喚子。上游或下游不知誰處有造船人斧斤聲,遙度山谷而至。河邊有紫花、紅花、白花、藍(lán)花,每一種花每一種顏色都包含一種動人的回憶和美麗聯(lián)想。試摘藍(lán)花一束,拋向河中,讓它與菜葉一同逐流而去,再追索這花色香的歷史,則長發(fā)、清、粉臉、素足,都一一于印象中顯現(xiàn)。似陌生,似熟習(xí),本來各自分散,不相粘附,這時節(jié)忽拼合成一完整形體,美目含睇,手足微動,如聞清歌,似有愛怨。……稍過一時,一切已消失無余,只覺一白鴿在虛空飛翔。在不占據(jù)他人視線與其他物質(zhì)的心的虛空中飛翔,一片白光蕩搖不定。無聲、無香,只一片白?!斗ㄈA經(jīng)》雖有對于這種情緒極美麗形容,尚令人感覺文字大不濟事,難于捕捉這種境界。……又稍過一時,明窗綠樹,已成陳跡。惟窗前尚有小小紅花在印象中鮮艷奪目,如焚如燒。這顆心也同樣如焚如燒。……唉,上帝。生命之火燃了又熄了,一點藍(lán)焰,一堆灰。誰看到?誰明白?誰相信?
我說的是什么?凡能著于文字的事事物物,不過一個人的幻想之糟粕而已。
天氣陰雨,對街瓦溝一片苔,因雨而綠,逼近眼邊。心之所注,亦如在虛幻中因雨而綠,且開花似碎錦,一片芬芳,溫靜美好,不可用言語形容。白日既去,黃昏隨來,夜已深靜,我尚依然坐在桌邊,不知何事必須如此有意挫折自己肉體,求得另外一種解脫。解脫不得,自然困縛轉(zhuǎn)加。直到四點,聞雞叫聲,方把燈一扭熄,眼已潤濕??纯创伴g橫格已有微白。如聞一極熟習(xí)語音,帶著自得其樂的神氣說:“荷葉田田,露似銀珠。”不知何意。但聲音十分柔美,因此又如有秀腰白齒,往來于一巨大梧桐樹下。桐莢如小船,中有梧子。思接手牽引,既不可及。忽爾一笑,翻成愁苦。
凡此種種,如由莫扎克①用音符排組,自然即可望在人間成一驚心動魄佚神蕩志樂章。目前我手中所有,不過一枝破筆,一堆附有各種歷史上的霉斑與俗氣意義文字而已。用這種文字寫出來時,自然好像不免十分陳腐,相當(dāng)頹廢,有些不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