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不是“陪”。我疑心謝海與我們在一起,他是喜樂的,有種“惺惺相惜”的感情。他視我們,就像同志找到了組織;我們視他,好比遇見失散多年的兄弟。因為我們比他還窮,他對我們越發(fā)欽佩,寵愛有加,跑過來捉住我們的雙手,緊緊地握在手心,說:我做得不好,我要向你們學(xué)習(xí)。他慚愧得都快哭了。
我們?nèi)ニ?jīng)紀(jì)人的會所,在那里,我們看到了作為藝術(shù)家的謝海。他在墻上,在他的那些水墨里——就是那些瓶瓶罐罐,俗稱“謝小瓶”的瓶子里——插著“折枝花”,淡雅的顏色,有陰影??梢韵胍娔硞€春日、秋日的下午,他一個人坐在畫室里發(fā)呆,看陽光打在花瓶上,幾案上淡淡的一抹斜影。他也許會看上一個下午,直到自己走進(jìn)去了,與這些物體合為一體。
也因此,我雖是外行,看這些“謝小瓶”卻是看懂了,因為整個的謝海已在里頭了,筆墨溫潤,底色卻是安寧、寂寞——他是把他的心情畫進(jìn)去了:下午、陽光、幾案、瓶花。多美好的生活啊。然而無能為力。無能為力。光陰漫長,生命短促。他又老了一天。屋子里靜得能聽見鐘表走動的聲音,他聽著這聲音,看瓶花的影子短短長長,消失了。暮色突然來臨了。
所有關(guān)于藝術(shù)的解讀中,不拘是語言、技術(shù)、創(chuàng)新、結(jié)構(gòu),我最看重“生命”這一塊。生命是活的,當(dāng)生命注入作品中,作品也就活了。我想這才是謝海作品的價值所在,他是把自己搭進(jìn)去畫了,雖然沒有苦難深重、家國情懷——藝術(shù)圈也好這一口的——他畫的只是自己的生活:桌椅,各種形樣的玻璃瓶,他巴巴從郊外采回來的小花小草,幾根竹子,煙灰缸,碟盤里吃剩的櫻桃……說到底還是舊式文人生活,現(xiàn)在也叫“小資生活”。
這時代,小資是要被罵的,至少文學(xué)圈是這樣。然而謝海的“小資”卻是另一種,他沒有賣弄、炫耀之嫌,也沒有優(yōu)越感,有的只是面對美好事物時,個體生命的歡欣和落寞。
我因為喜讀謝海的作品,于是想到一個問題,文藝畢竟要叫外行人看得懂才好。像我不懂畫,立在他的畫前,也覺得自己整個被“洇”開了:又是愉悅的,溫潤的;又是傷心的,無奈的;又是寂靜的,盎然的……總之五味雜陳,意味叢生,正百般不知如何是好時,心里頓覺這才是藝術(shù)——不比內(nèi)行人讀畫,一打眼就是技法構(gòu)圖,一二三四看得很清楚。藝術(shù)這東西,越是看得清楚,越是隔了一層;它本是懵懵懂懂的事,像兩個一見鐘情的人,未知對方的姓名、年齡、身份,卻一照面就被擊中,沒什么道理可講的。
謝海是著名的美術(shù)評論家,文風(fēng)簡潔犀利,開一時之風(fēng)氣,俗稱“謝白話”。然而他自己的作品,目前卻沒有得到正確的評價——當(dāng)然都在夸,卻很少有夸到點子上的。照我說,有朝一日,他作品的真正價值若得以凸顯,恐怕還是在他的生命底色上,即他是現(xiàn)代社會的真文人、真雅士。
謝海另有一組畫叫“實驗水墨”——我稱為“墨涂涂”的——卻不見一點雅士風(fēng)范。整幅畫是黑墨團(tuán)團(tuán),濃重壓抑,不經(jīng)意的什么地方,會有一點小留白,點點滴滴,一撇一捺,也有整塊的淺色——真不知他在說些什么。謝海告訴我,他的這組畫不是為賣錢的,也情知賣不出價錢,就是自己畫著玩兒。這一點,倒是很像我們的新小說、先鋒文學(xué),確實不好讀,不好賣,但是文藝的意義之一也在這里,總得有人去創(chuàng)新、開拓,為文藝辟出一條新路徑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