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師母的臉青了，青了又變白。她嚅動嘴唇好像是在說什么，但聲音太吵了什么也聽不見。悄悄來到會場的書茵看見站在條凳上的那個女人好像一下子變得非常瘦小，瘦小得可憐，那個瘦小的身子與其說是舞動不如說是在掙扎，掙扎了幾下子，就軟綿綿地倒下了，那一天，驕陽似火，好像要把那瘦小的身子烤化了似的。書茵下意識地撲了上去，但很快就被身后的無數(shù)雙手拉住了，書茵覺得自己像是一只想要掙脫蛛網(wǎng)的蜘蛛，后面無數(shù)雙手構成的蛛絲使她的掙扎變得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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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師母的死法和她心愛的兒子幾乎一模一樣。是在一年之后，斗批改進入新階段，學生們開始學軍，又一次明大學生夜間打靶練習時。據(jù)事后當事人回憶，他剛剛舉起槍，就有一個影子飄進了他的射程，他扣動扳機的手已經(jīng)來不及有任何反應了?；谢秀便钡?，他覺得自己打中了一只小野獸，那只野獸瘦小而羸弱，好像還沒撞著子彈就倒下了，軟綿綿的。

對于明大人來說，這個消息引不起任何刺激?？讕熌冈缇驮谒麄兊囊曇爸邢Я耍麄兊囊暰€，早就盯上了新的、更有意義的東西?；鹪釄龅能囀巧钜箒淼模虼?，整個明大的人都沒看到孔師母的遺體?？讕熌妇瓦@樣悄悄消失了，如同生前一樣，沒給旁人帶來一點麻煩。

倒是書茵，因為始終惦念著陳年舊事，第二天一早，聽到消息后悄悄地去了孔家一趟，看見家門大敞著，好像要搬家的樣子。書茵靜靜地走了進去，這套曾經(jīng)那么熟悉的房子好像變小了，書茵明白這大約是她人長大了的緣故。家里亂得很，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抄走了，只剩下一排排白色的絹人頭，在地上床上凌亂地堆積著，那些沒有頭發(fā)沒有五官的白臉，很恐怖。

書茵正發(fā)呆，一個黑影忽地斜刺里躥出來，撲向她的腿，她恍惚間竟不知道害怕，半天才認出那個黑糊糊的小臟狗兒是小華麗。華麗長大了，瘦了，當然沒以前好玩了，但伸出的小舌頭依然是粉紅的，多少年了，它竟還認得書茵，一躥一躥地要抱，書茵心里一熱，也顧不得臟了，把它抱起來，它把毛茸茸熱乎乎的小身體深深地埋進她的領子里，小舌頭一下一下舔著她的細頸子，很有勁道。書茵感覺到抱在手里的這個小生命，眼淚就忍不住了，模模糊糊地看見，小華麗的眼里，竟然也有淚——她記起小華麗雖然不會笑，但卻是會哭的，小狗的生命最多十三年，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它也應當哭一哭了。

后來，書茵在一個紙箱里發(fā)現(xiàn)了那幅《鸚鵡姑娘》的畫，還保存得很完好，她心頭一抖，把畫折了起來，放進衣兜里?；丶抑?，照例被媽搜了出來，媽看了皺皺眉頭說，撕了！書茵回答，不！口氣很堅決。這是書茵第一次對媽說不。

書茵發(fā)現(xiàn)“不”說出口之后反而輕松了，她知道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大概要常常用到這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