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南一點就太南了,靠北一點就太北了,恰到好處地建筑于中國的中心;又不傍山,又不臨海,偏偏就占據(jù)著關(guān)中的皇天厚土;再有一個南的大雁塔作印石,再有一個東的華清池作印泥,這不把中華文化古都永遠鎮(zhèn)守住了?西安人自豪他們這座城,而最夸耀的是這座城的四面固若金湯的城墻:城之所以為城,就是因為有城墻,西安是名符其實的城啊!
可是,為什么不恢復“長安”的古城名呢?這是西安人最感不解的。翻翻史書記載,別的地方鬧地震、震得稀里嘩啦的,西安的門環(huán)連晃都未晃。別的地方遭水淹,淹得清湯寡水的,西安的甜水井依舊長在地下,不枯不溢。軍閥時期劉鎮(zhèn)華的數(shù)萬鎮(zhèn)嵩軍圍攻西安八個月不能入,就是侵略了大半個中國的日本人,他也打不到這里來呀!長安、長安,這城名起得多好,長長安,安長長,這才是這座城的城魂兒。
這一切,說到底,靠的是什么呢?還不靠的是城墻。
雖然西安的規(guī)模已經(jīng)鋪展得很大了,但在西安人的心理上,城,還只能是在城墻之內(nèi)的那一塊方圓里。逢年過節(jié),假日星期,說:“進城去啊!”就是穿過那長長的城河石橋,進入冷風颼颼的城門洞。到了晚上,城墻外的街上雖然燈火通明,夜行人惟有進入城墻內(nèi)方心里坦然,放緩了車速。年輕人的戀愛是夠勇敢的,到鬼才去的地方,說半明半暗的話,但卻絕對不往城墻外的某一處幽會。聽說大興安嶺森林發(fā)生火災,把漠河吞沒了;聽說漢江洪水暴溢,把安康沉淪了,西安人立即想到,那全是沒有好的城墻所導致的。在西安,能遭此災禍嗎?憑這城墻,別說水火無忌,就是扔下顆原子彈,它也只能是在城外開花罷了。
有了這四堵墻,西安人就有了安全感。西安人依賴的是這城墻,崇拜的當然也是這城墻。市民們要賭咒了:“我要昧了良心,讓我一頭撞死在城墻上!”要為難人了,就嚷:“你能,你能說出城墻是怎么修的嗎?”城墻是怎么修的,鬼知道!但他們一定要認為是黏土澆了小米湯捶的,用大磚砌的。然后,這磚就成了西安人考問外來人的話題:你知道是多寬多厚嗎?你知道人能背幾塊,驢能馱幾塊嗎?夏天枕著能知道治哪種頭痛?刻作硯臺能知道墨幾日不滲嗎?西安人可以把你領(lǐng)到城墻上去看,讓你用手觸摸,有時大方,也可允許你將你小小的名字刻在某一塊磚上,可你是不敢拿動那半塊磚的。拉板車的老漢再老,能在那里插拴驢樁嗎?捉蛐蛐兒的小兒再小,能在那里搗磚縫嗎?老鼠也不能到城上來打洞,近城墻住的人家,家里放了鼠藥,城墻上也要放的。現(xiàn)在,又花巨大的人力物力修復加固城墻,新砌了女墻,新蓋了角樓,滿城頭數(shù)萬只彩燈晝夜不滅,又要籌建一條城墻公園,這樣的工作,世界上除了西安人干,還會有誰呢?
進入城墻之內(nèi),就像進了家院,人的意識、感覺就會變了。瞧瞧,井字形的街上,你悠悠地來,他悠悠地去,小販的叫賣也拖長了聲調(diào)。當然,最有名的食品是牛羊肉泡饃了,你可以消消停停坐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來掰饃。要不,到巷口的小酒館去,要一杯酒、一盤雞爪,可以慢慢去品。然后再到路燈桿下的棋攤上,兩軍對壘,雖是搏殺,但允許反悔,化武為文,長夜更作持久戰(zhàn)。樹上新駐了蟬,這挺好的飛蟲,竟一聲長鳴數(shù)分鐘,聲聲不歇。時有風箏從廣場起飛了,樣子多坦蕩,誰不會扭了脖子多看幾眼呢?而鐘鼓樓上的紫燕,飛著飛著似乎要停駐在那里,一定是在欣賞自己落在地上的身影吧。末了,尋劇院去,西安的地方戲劇團在全國最多,即使不看戲,也可以同那些老藝人叼一支長長的卷煙,沏一杯濃濃的釅茶,趿著拖鞋,在門口閑談嘛。
城墻之內(nèi)的生活是夠安閑的了。
要安閑,以后更安閑,西安人又在籌建仿唐街、仿明街,說是要在這些街上,人一律穿古時服裝,車一律行古時木車,不是已經(jīng)禁止通行了東大街的車輛嗎?規(guī)定為步行街好,瞎子也可以走來走去了。
西安人在西安居住久了,或許就有一部分人對西安的好處反倒不覺其好了,大多的西安人教育這部分居民的辦法是讓他出差,到北京去,到上海去,到廣州去,讓他們吃吃緊張的苦頭,于是,那一部分人的睡夢中,常常就夢到了幸福的四堵城墻。
到了夏夜,西安人抱著涼席到城墻頭上去享受清涼,不免也是要談論天下的,他們也似乎有自己的牢騷,埋怨這個城比人家北京,比人家上海,比人家廣州怎樣怎樣;也不免要說:“唉唉,咱西安有什么呀?還多虧有這么個城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