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們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沒有希望的“死”?!盎畈贿^四十”這一可怕的咒語對三姓村人來說一個宿命。面對這樣決絕的死亡,他們不可能幽默,因為死亡幽默畢竟還是一種自主的選擇(哪怕這種自主選擇是世界上最慘烈的“自主”),而他們,連身體都不能把握。然而,死亡在《日光流年》中只是一個象征,閻連科所要考察的是人類精神的限度。自然、文明、歷史、現實所有這些外部環(huán)境,在形成一股巨大的合力把三姓村人推向絕境之后,這時候,人,絕望、孤立、可悲的人,以什么樣的精神和方式生存?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絕望、瘋狂、殘酷的世界。為了活著,他們可以犧牲一切,尊嚴、情感、親人,在這樣徹底的犧牲中,中國文化里面最匱乏的內核被揭示了出來,即人的意識的缺乏。無論進行怎樣的掙扎,他們對自我的存在屬性始終處于一種不自知之中,始終只是在命運之內抗爭,因此,他們的存在也始終只是被動性的存在,與現代的“人”的概念沒有一點精神的聯系,盡管他們的精神和意志足以讓所有所謂的“現代世界”蒼白無力。而他們對中國古老權力模式的拙劣模仿又使得這種缺乏變得殘忍、荒唐,甚至讓人憐憫。因此,去考察閻連科小說中“死亡意象”所具有的現代性意義是十分可笑的,對耙耬山脈來說,死亡是神秘的、可怕的,同時,卻又是日常生活。而對閻連科來說,這是他傳達耙耬山人對抗這個絕望世界的唯一方式——以身體為基礎的死亡表達,它超越卻同時陷入了所有的局限和歷史束縛,成為最自在卻又最絕望的反抗。
死亡、暴力、自殘的形象在閻連科小說中頻繁出現,意味著閻連科的世界在本體意義上處于不均衡狀態(tài)。中國生活和中國藝術講究結構和情感上的均衡。左右對稱,平等、整齊,給人以愉悅和微微的心動。有相當一部分作家追求的就是均衡的美,生活的和藝術的。沈從文、汪曾祺、鐵凝、王安憶的小說中,翠翠的哀傷、白大省的善良遠遠大于生活的壓迫和無奈,沒有極端的描述,作家在生活的微妙和陽光的灰塵地帶游走,灰塵是陽光之中的灰塵,被賦予了光芒和意義,而陽光,也因此不那么崇高和遙遠,顯得親切可感。換句話說,他們最終肯定人性,肯定生活的美,這是他們對世界和人的關系的認識。但是,還有另外一批作者卻在摧毀著你對生活、人性的全部信心,譬如,魯迅、劉震云、莫言和閻連科,你休想從他們那里找到對生活和世界的原諒和寬宥。他們尖刻,尖刻到尖酸;惡毒,惡毒到仇恨世界的地步;他們讓你看到你微笑后面的卑劣、無知;讓你看到你華麗衣著里面骯臟的心靈,哪怕你只有一點點的骯臟,也休想逃過他們針一般鋒利的眼睛。他們無情地撕開蒙在世界之上的繁華、樂觀的面紗,讓你看到它的背后是如何荒涼、愚昧、可怕和骯臟,人處于怎樣絕望、空虛的境地!從此之后,你再也不能睡一個風清月白的覺了。遇到他們,算你倒霉。
但他們也讓你清醒。因為他們,以及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荒誕、丑陋而又充滿內在真實感的世界,讓你開始意識到你的不“自在性”,開始審視你與世界以及人與世界的關系。對人來說,這是真正痛苦的開始。但是,正如叔本華老先生所言:“任何一種幸福狀態(tài),任何一種滿意的情感,就其品格而言乃是否定的。(這也是虛無產生的原因)也就是說,它包含痛苦的解脫,而痛苦卻是生命的肯定因素?!薄巴纯嗍巧目隙ㄒ蛩亍保倚欧钸@句話。否定這個世界,不僅僅是為了展示它的丑陋和虛無,也不是為了某種憤世嫉俗的心理,而是為了讓人更加清楚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狀態(tài),這一時刻,生命才能稱之為生命,歷史、文明才能呈現出它的真實形象和全部的黑暗。而痛苦,是達到這一目的的唯一途徑。也許,這才是耙耬山脈存在的真正意義,也是閻連科之所以孤獨和絕望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