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也正是這種無處無時不在的自我解嘲自我消解,使民眾失去了警惕和反抗精神。在實際生活情境中,民眾在比他們高一階層的人面前畢恭畢敬,仰視他們所擁有的財富,甚至整個人格也自動降下去,但是,轉(zhuǎn)過身來,一旦有機會,則極盡貶低之能事。在《故鄉(xiāng)相處流傳》中,小劉兒和白石頭因為能替曹丞相捏有腳氣的腳而成為顯貴,在民眾眼里,替丞相“捏腳”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白石頭和小劉兒誰能去捏腳,誰的父親就有人送豬尾巴吃,否則,“豬尾巴也就一扭一扭走到另一家了”。這是對中國鄉(xiāng)村精神的隱喻,每個人想得到的不是自己不受侮辱的自由,而是尋找受侮辱的機會,因為它可以帶來實際利益!而一旦別人在權(quán)力上超過他們,他們馬上不假思索地自動承認自己的從屬地位,連最起碼的尊嚴都理所當然地拱手相讓。在《溫故一九四二》中,劉震云深刻地反省了中國民眾的麻木,在災(zāi)荒年月,知道逃荒,而不知道反抗;知道吃樹皮,易子而食,卻不知道思考它的根源何在,“一個不會揭竿而起而只會在親人之間相互殘食的民族,是沒有任何希望的”。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劉震云的鬧劇沖動更多地來自于他對中國整體國民精神的失望。他們也有反抗,并通過各種方式(如“廣場語言”的不斷言說)去消解權(quán)威、展示歷史事件和政治事件的相對性,但是,這些都只是一種消極意義而言,要么就是建立在實際利益之上,沒有正義與非正義、正確與錯誤之分(并非政治意義上的區(qū)分,而是人性角度),只是一場沒有游戲規(guī)則的鬧劇。有論者把劉的這一敘述方式稱作“歷史循環(huán)論”,其實倒毋寧說劉震云擺脫了歷史的既定性和簡單的是非判斷,直接進入時空維度之中,正如作者所言,所謂“歷史”只不過是“兒戲”或者說是毫無意義的鬧劇,我們從《故鄉(xiāng)天下黃花》中孫實根的曲折命運便會明白這一點。這是劉震云對鄉(xiāng)村精神和東方文明的基本體驗。
“廣場語言”的荒誕感、游戲性和民間性使人物無論在多么嚴肅的場合說話,其場合都會變成如“民間廣場”“集市吆喝”一樣充滿非嚴肅性和非正經(jīng)性,因此,劉震云小說中的許多場景都可隱喻為這樣的“民間廣場”,《故鄉(xiāng)天下黃花》中的“馬村”,《故鄉(xiāng)面和花朵》中的“麗晶時代廣場”“打麥場”,《一腔廢話》中的“夢幻劇場”等都可以說是絕妙的狂歡化“民間廣場”。在這里,一出出啼笑皆非的鬧劇上演著。它們用種種聲音的合唱賦予時代悲劇和喜劇以新的內(nèi)涵,“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這玩笑開得過分”。《故鄉(xiāng)面和花朵》的卷首語一開始便以戲仿體的方式使詩歌偏離了原來所蘊含的深沉的民族情感和時代意義,為全書定下了戲謔、狂歡的基調(diào)?!豆枢l(xiāng)面和花朵》中“打麥場”上的宣言,牛屋旁的“學(xué)術(shù)討論會”便是典型的民間飯場原型,具有狂歡意味。在這里,語言游戲的意義大于實際內(nèi)容的意義,他們相互嘲弄、諷刺時事、歪曲丑化意識形態(tài)形象,在語言的虛擬世界獲得一種滿足和平等。通過民間敘述的方式,意識形態(tài)也被降到物質(zhì)—肉體形象,因此,在《故鄉(xiāng)相處流傳》中,曹操愛放屁,有腳氣,愛玩女人,完全一副流氓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