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鄉(xiāng)”的兩極意義(4)

外省筆記:20世紀河南文學 作者:梁鴻


這時孬舅想出了個辦法,大家同意。當然不是活埋,活埋更沒意思,而是將一個大桿子立起來,用繩子將白螞蟻往上邊吊,叫“望曹桿”,一邊吊一邊問:“看到曹賊了嗎?”什么時候說看到了,就猛地一松繩子。大家都說好玩,拍手同意。孬舅的這種發(fā)明,被延津人流傳下來。以后再處置人,就常樹(豎)這種桿子?!瓧U子頂上風大,將他吹醒,他眼望四周,不知身在何處;看天上一片繁星,地上一片火把,火把照亮人的無數(shù)眼睛,以為回到了童年時期,他娘給他舉高高玩呢,覺得好玩,便“嘀嘀”亂笑。這時繩子一松,一個肉團從高桿頂上墜落下來,“叭嚌”一聲,血肉飛濺。白螞蟻就又昏了過去。幾次這樣“望曹”,桿子周圍濺得都是碎肉。馬上就有無賴將碎肉撿起,放在火上烤;像現(xiàn)在某些人涮羊肉一樣,有個半熟,變了顏色,就往嘴里填。

白螞蟻是白石頭的父親,曹丞相統(tǒng)治延津的時候,白石頭被選去給曹操捏有腳氣的腳,他的父親白螞蟻天天能吃到別人送的豬尾巴,是眾人嫉妒和羨慕的對象,現(xiàn)在,袁紹來了,白螞蟻自然也就成了眾人“亂棒打死”的對象。其實,不管是誰吃到豬尾巴,其他吃不到的同伙都會本能地恨他,這是沒有擺脫“饑餓意識”的民眾深入集體無意識的恨。但是,這里最吸引我們的是劉震云的敘述方式,死亡被輕描淡寫,大家像在做游戲似的殘殺自己的同類,就好像殺一個毫不相干的動物,雖然這個人在明天就可能是他自己。這段話里面有“吃人”意象、“整人”意象,還有“看客”意象,看客常常就是殺人者;有“發(fā)明者”的意象,不過這發(fā)明者發(fā)明的是最原始、最殘忍的整人工具,這也可以成為他在群體中獲得某種優(yōu)越感的理由。我們看到,這樣的權(quán)力文化產(chǎn)生這種形式的生存,而這種形式的生存又鞏固著這文化的生存,兩者互為因果,生活在其中的民眾只是一個“被動的承受者”,因襲著并鞏固著這種文化傳統(tǒng)。

可以說,劉震云所有小說的目的都旨在揭示真正的生存是什么,它不是絕對的正義和非正義、對和錯所能衡量的,它在于“人要活著”,這一基本的事實戰(zhàn)勝了所有關(guān)于世界的定義。時代政治的輪流與真正的民間是無關(guān)的,他們關(guān)心的是“誰能當村長斷案吃上免費的熱餅”,所謂的崇高和政治目標其實是被他們利用了,他們利用它來達到自己的目的,路家兒子當八路軍,李家兒子做國民黨,都只是為了復仇。他們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則,是你死我活的戰(zhàn)爭,這比時代的政治斗爭要殘酷得多、持久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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