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顏家時,靈堂里有好幾撥人。他覺得所懸掛的那張遺像選擇得不好,不知為什么偏把這張像拿去放大,照片上顏師母的表情顯得迷茫無措,完全體現(xiàn)不出其賢惠慈藹謙和澄明;有一束花大概是委托花卉公司速遞時沒告訴清楚用途,完全是喜慶用花的紅艷組合,但也被放在了遺像下;貼到墻上的挽聯(lián)措辭極為鄙俗,而一首精心結撰的悼詩卻被扔到了沙發(fā)一角……凡此種種,依他的意思都該立即調整,然而卻無從下手。最令他不快的是,迎上來和他握手的不是鵑而是西米,瘦尖臉細長眉的西米搖搖披肩發(fā),對他說正等你來呢,快,把顏老那曠達的生命觀再給我們講講……我們是誰?他沒看到派克的身影,西米是在全權代理。他問鵑呢?西米說鵑太可憐,給她吃了安眠藥,上帝保佑她睡個安穩(wěn)覺。西米竟又在全權代理鵑。這真怪誕。
忽然尤大夫匆匆忙忙走了進來,領帶系歪了,換衣服的時候怎么那么慌張?此人一貫是西服筆挺革履锃亮,領帶系得中規(guī)中矩一絲不茍的呀。也不跟他打招呼,徑直靠近西米問顏鵑在哪兒,說必須馬上跟她個別談談。這就不僅怪誕而且荒唐了。西米,尤大夫,他們算鵑的什么人?他們憑什么操縱她?
他叫聲尤大夫,說我應該先去和顏鵑單獨談談,顏師母出事情的時候,她馬上給我打的電話;又叫聲西米,說你別給顏鵑亂吃什么藥,她現(xiàn)在最需要的什么,我清楚。說完,他就直奔鵑的臥室而去。
大嶼山原來很寂寞。整個香港地區(qū)里,最大的島是大嶼山,比那個人們從照片和影視鏡頭里看熟了的有著巍峨樓林的香港島大許多?,F(xiàn)在大嶼山建造了機場,又以大橋和香港島相聯(lián),熱鬧多了。大嶼山島上有山,山頂上有佛寺,寺外頂峰上建了座露天大佛,其體積與輪廓線頗似北京天壇的祈年殿,所以又被人稱為天壇大佛。
顏老順著通向大佛的漢白玉石階,款款向上。不時停下來,仰望欣賞。那趺坐在巨大蓮座上的大佛被飄動的云朵襯托得格外莊嚴神圣。心弦不禁為之瑟瑟顫動。忽然想到在阿富汗,塔利班正在動用現(xiàn)代化武器摧毀世界最高的巴米揚大佛,那是玄奘到西域取經(jīng)時朝拜過的,屬于全人類的寶貴文化遺產(chǎn),但是,極端主義者就能干出這樣的事情來。極端主義者不能容忍異教。連在一個空間里和平共存也不行。顏老捫心自問,在世界各種宗教里,最傾心的,還是天主教。顏老父親是天主教徒,畢業(yè)于天主教會辦的學校。顏老小學上的也是教會學校。中學入學時那學校也還是教會的,到初二的時候,收歸國家,編號稱呼。改革開放后有了出國留學、訪問的機會,在意大利和法國的天主教堂里,特別是在梵蒂岡的圣彼得大教堂外的圓形廣場上,顏老心中騰升出的敬畏感是真誠而濃釅的。天主教也排斥其他宗教,虔誠的羅馬天主教徒連同屬一個源頭的基督教派、東正教派的教堂也是絕不會進去禮拜的,遑論參拜佛寺佛像。但顏老似心里卻在最尊天主的前提下,也尊佛道,連摒棄任何偶像的伊斯蘭教,也肅然起敬,也曾到新加坡對游客開放的清真寺里去參觀過,心靈似也獲得了一番沐浴。這種情懷是否該稱為泛神論?
顏老篤信建立在通過有嚴格限制條件下的,反復進行,其成果加以數(shù)字化確定的實驗,而結晶出來的理性科學。但在窮究不盡的科學之上,冥冥中一定會有值得人類敬畏的神秘力量存在。個體生命之渺小脆弱,能因對那無以名之的永恒存在的敬畏,而獲得堅實的心靈支撐么?
站到天壇大佛下面,山風吹拂著顏老一頭花白的發(fā)絲,再仰望,已經(jīng)看不見大佛瑞相,只見天宇高邃,浮云瞬息萬變。忽然淚水盈滿眼眶。我的生存有多么艱難啊!天哪,天哪,有誰能像我自己這樣,知道這一點?承認這一點?理解這一點?體恤這一點?……
參禮完天壇大佛,顏老乘地鐵回九龍。地鐵車廂里那段時間人不算太多。顏老坐在座位上,仍舊沉浸在禮佛的感悟中。他身旁有個香港居民正翻看著一份報紙,報紙某版下面有一角小消息,源頭是派克拋在網(wǎng)上的報道,那條消息的標題是大陸名流帶頭捐獻遺體供醫(yī)學教學研究解剖使用,消息第一行劈頭便提到顏老及其顏師母的名字。但閱報者始終沒去看那條消息,更不可能知道消息里提到的喪偶名流就赫然坐在自己旁邊。
他沒敲門也沒喊一聲就推門進了鵑的臥室。一眼便看見鵑側睡在床上,臉龐落在枕頭窩里,比平時看上去豐滿得多;一只手墊在挨枕的臉頰下,那表情姿勢充滿了卿需憐我我憐卿的意味,令他心漾酸楚的波環(huán)。
安眠藥果然見效。鵑睡得很熟。他站在床前,俯身望著她,搓著雙手,不知該怎么辦。
他還是頭一回進這間屋子。不由得把眼光從床上移開朝四邊張望。整個兒來說,給人一種兒童間的感覺。特別是屋角的那只一米多高的大狗熊玩偶,如果是小時候的生日禮物,早該收進櫥柜或者轉送別的兒童了,卻至今保留著;走過去細看,很新,像是才買沒多久,這就更奇怪,而且蹊蹺--是誰買來送給她的呢?為什么不是我?我怎么就沒想到過送大狗熊?他又注意到屋子里各處地方擺放著大大小小不少的鏡框,里面都是各個時期的留影,絕大多數(shù)是鵑自己的,也有一些是與爸爸媽媽在一起的,還有跟同學、同事在一起的。咦,這張,盡管擱在了最不重要的一處角落,卻對他的眼睛具有強大的殺傷力--是怎么回事兒?顏師母坐在一張輪椅里,一邊是顏老,一邊是鵑,細辨背景,是在醫(yī)院的庭院里,這次住院大概是他認識顏家以前的事情,照片上的三位顏家成員都比現(xiàn)在稍微年輕一些;顏師母那回是為什么住的院?這倒不算太重要的問題,問題是,照片上,還有另一個人,不是別人,就是尤大夫,站在了顏老的另一邊,靠后些,是個謙虛禮讓的姿勢。那么,還可以猜測出來,給四位拍照的人,該就是西米了。男大五,進相府,這俗諺又響在了他耳邊。他也曾跟顏家三位成員合過影啊,細細搜尋了一遍,絕無鑲鏡框擺放出來的。他心中膨脹出憤懣與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