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菩城雨霏(5)

劉心武種四棵樹 作者:劉心武


尤大夫有什么用?顏師母被送到了尤大夫跟前,尤大夫還不是就那么任她死去了?望過去,那只有幾米遠的尤大夫,高鼻梁膩臉皮,不知在跟鵑絮絮地說什么,他覺得那真是個禍害,難道他禍害掉了顏師母,還要再禍害掉鵑么?尤大夫伸手要握鵑的手?啊,不,是拿過一份什么文件,要鵑在什么地方簽字……那里的每個人都覺得自己非常重要,只有他似乎反是多余的。

菩城雨霏,那樣的情景下,舊巷中的青石路面,潤澤閃光。那些邊緣已然變圓的青石板,承接過了多少生命?幾多踩踏過它們的生命已經(jīng)隕滅?那生命的記憶,是否嵌入在了石板的深處?本來,在菩城雨霏的整個構思里,只有愛,沒有死。像他那樣才二十三歲的生命,叩問死的秘密實在還排不上日程。何況,關于愛,該探究的已經(jīng)太多太多。

在顏老書房,靜靜的晚上,沒有電視機,沒有音響,天花板上有個吸頂燈卻幾乎從來不開,只有書桌燈和沙發(fā)邊的方幾上那盞青瓷瓶為底座有著八角銀紗罩的臺燈,發(fā)出淡雅的照明光,使書房里的亮域與陰暗處邊緣曖昧,而那些分布細碎的,似明若暗的光影曖昧處,總讓他覺得充滿了神秘的,欲說還休的話語。有時候,他一邊聽著顏老非常隨意的談論,一邊凝望著那些氤氳著神秘的角落,以至竟忽略了顏老所述,而把置身在神秘的言說氛圍中,當作了最醉心的享受。雨霏,這兩個字擺在一起不通,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意義,那意義不過比較曖昧罷了。有一回他提到曖昧,顏老接過去說,曖昧是一種難得的境界??茖W研究領域里,有些臨界區(qū)域,可以說也就是曖昧之處,那是最讓科學家怦然心動的所在。他問過顏老,愛與死是永恒的主題,這個文學藝術的命題對不對?顏老回答說,不僅是在文學藝術領域,在科學領域,比如染色體研究,愛與死也是永恒的主題,現(xiàn)在對人體的基因序列快要精確排出,生命的死亡之謎會在生命的情愛之謎之先被揭橥。他就問,愛是生命得以生殖的前提,這個謎底不是早被揭橥了嗎?顏老就搖頭,用很沉重的語氣說,縱觀人類,俯視人間,世上多的是沒有愛的生殖啊,而與生殖無關的愛,又有誰能從最根本的因果上予以詮釋?

也有過那樣的時候,他坐在沙發(fā)上,因為偏身專心聆聽顏老過于低沉的語音,一只胳臂搭在了沙發(fā)靠背上方,手掌很自然地扣在了那肥厚的沙發(fā)背脊,而顏老說到興奮處,會從書桌前的皮轉椅上站起來,在光亮與陰影間踱來踱去,他也就會把脖頸,隨著顏老的移動而轉動。有一回顏老說及生命的不可避免其衰老,即使破解了染色體之謎,人類的壽數(shù)甚至有望延長至兩百歲乃至兩千歲,而終于還是要衰老、死亡,感慨萬端,恰好走到他所坐的那架沙發(fā)后面,順手摩挲著他的手背,喃喃地說,你這是青枝綠葉啊,多么光潤,多么鮮麗,而我呢,其實不過才到花甲,卻已經(jīng)有樹皮龜背之態(tài),你不覺得嗎?顏老摩挲他手背良久,又用自己那粗糙的手背和他的手背反復磨擦,吟起了古詩古句,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入寄……他就忽然鼻子發(fā)酸,想到只有他,才知道顏老有這種心靈的焦慮,而那些只從傳媒上了解顏老的人們,一定會以為這樣功成名就的人物,哪里還會有這樣的內(nèi)心痛苦呢?他不知道該怎樣回應顏老,愣愣地保持原有的姿勢,久久未動。

在菩城,那個還保持著古老的青石板路面的小巷,清晨,雨霏,也還會有古時就有過的,叫賣鮮花的聲音響起,那該是鵑那樣的嗓音,買杏花來吆……人無論可以活得多久,最后終有一死。死是不用爭取,人人自然都會遭逢的。然而愛情呢?起碼從文學經(jīng)典里,我們就看到了不少沒有愛情的生命,到死也沒被人愛過,甚至于通過頑強甚至慘烈的一番追求,也還是無愛而終,這有多么可怕?

所以,在菩城雨霏里,對愛的不懈追求,將是貫穿其中的旋律。

在那篇小說里,那個反復出現(xiàn)的,還鋪著古老的青石板的小巷子里,巷子一邊的吊腳樓里,還有那裝著才從樹上剪下來的杏花枝的竹籃,都會伴隨著一聲聲迢遞的賣花的吆喝,永遠激動著寫作者的情懷。那聲音是鵑的,還沒有變?yōu)槌赡耆说暮裰兀蓺舛~緲……

無論如何也跟顏老聯(lián)系不上。新加坡那邊的邀請單位說顏老已在頭一天離開,飛往了香港。有新加坡的簽證,在香港可以免簽停留一周。顏老曾給家里來過長途,說打算在訪新結束后,到香港看看大嶼山頂上的天壇大佛。這幾年顏老出外訪問都并非隨一個團,而是獨去獨回。到新加坡的費用由新加坡邀請方出,到香港一游的費用他自己承擔,所以他在香港究竟住在哪家酒店,除非他再往家里打電話,簡直無法知道。也許是顏老覺得自己飛來飛去家里人都習慣了,反正過幾天也就回到北京,所以到了香港沒來電話。

顏師母去世后的第二天,派克的報道就見報了,并且也上了互聯(lián)網(wǎng),因為抓住了將遺體無償捐獻給醫(yī)學院作為教學解剖使用這個亮點,這篇報道迅疾被滾動式摘發(fā)。

他竟久久未能實現(xiàn)握住鵑的手,以手溫以及皮膚接觸時的特異感覺,把他心底里對她的安慰完整而細膩地傳遞給鵑的愿望。

顏老家的一個廳堂布置成了靈堂,懸掛著一張放大的顏師母照片,堆滿了各色人等送來的花圈、花籃、花插、花束,一些挽聯(lián)被貼到了墻上,一些攤放在沙發(fā)上。白天時不時總有吊唁的人跑來,還有想挖掘出更多新聞素材的記者鉆進來采訪,派克的那個第三任女伴--所謂女伴就是說跟派克有同居關系--西米,說是自動來陪伴鵑,怕她晚上一個人害怕,身體有了不適可以有個懂醫(yī)的人及時合理照顧處理,不過西米最重要的任務其實是幫助派克搜羅出更多的可資報道的東西,派克已經(jīng)揚言要立刻動手寫一本關于顏老伉儷情深德高操潔的報告文學,其中會配以大量圖片,包括醫(yī)學院解剖顏師母遺體的現(xiàn)場照片。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dappsexplained.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