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那一天,陸大姐走后,我越來越不自在。
陸大姐是來跟我借錢的。
上世紀70 年代,我跟陸大姐住在同一個胡同雜院里。胡同雜院的生存空間雖有諸多不便,但那份鄰里親情確實是彌足珍貴的。記得有一回我起晚了,匆匆跑出去上班,那天在工廠當檢驗員的陸大姐輪休,她發(fā)現(xiàn)我那屋門上的掛鎖沒咬合好,就一直關注著我的屋門,特別是有外客和送煤工來的時候,她就坐在她家屋門外小馬扎上織毛衣,起到看守我那屋門的作用。那天我下班回來已經(jīng)天擦黑,她迎著我,指出我的疏漏,我感謝她,又不禁這樣說:"咳,我這么個邋遢人,能有什么寶貝值當人家偷!說實在的,我要真在乎,起碼得買把\'將軍不下馬\'的鎖,哪能拿這么把破鎖瞎湊合哩!"說著摸鑰匙,幾個兜里都沒有,后來還是進屋在窗臺上找著了,再出門講給陸大姐聽,她跟愛人已經(jīng)在小廚房里忙著做飯,看我搖晃那鑰匙,便笑個不停;那晚,陸大姐還端來一碗熱騰騰的豬肉茴香餡餃子給我……
后來我時來運轉,調到個好單位,分到了新居民區(qū)樓房里的單元房,那時侯還沒有搬家公司,全靠同事親朋幫忙,我有了媳婦兒子,家具也置備了不少,搬家時很熱鬧也頗費事,那天陸大姐愛人--我叫他陳大哥,全院的同輩都分別按他們各自的姓氏稱呼他們--也幫著搬家,當他和另外幾位男子把大立柜擺放在我那五樓單元的臥室里后,喘著氣笑著跟我說:"你小子就跟這兒安居樂業(yè)吧!"我聽出他那意思,是覺得若再搬動那大立柜實在是太難為人了,而且,他那時也覺得我已經(jīng)一步登天,住上了有煤氣、暖氣和抽水馬桶的樓房,他們家可是還不知道哪年哪月才有這個福氣哩!
我真的有福氣,那以后我又搬了兩次家,房子一次比一次大,設施也越來越好。但陸大姐他們家卻久久地仍住在那個胡同雜院里。我也曾因為辦事或飯局需要到那附近,完事后順便回去探訪過,老輩的所剩無幾,同輩的見了對嘆發(fā)白或謝頂,新一輩的個個面生。記得最后一次去,陸大姐告訴我陳大哥因癌過世了,我們相對唏噓好一陣,臨別時我給她留下最新的地址電話,歡迎她去作客,并且表示如果她有什么困難,我一定盡可能地幫助她。
那天陸大姐突然來找我。愛人孩子都不在家,就我一個人接待的她。她把我當成很親近的人,很爽朗地埋怨說:"如今你這門也太嚴實啦!"是的,現(xiàn)在進大門先得被保安盤問,到了樓下還得先在控制盤上按我家的單元號,我從對講機里問明來人,按下開門鍵,樓門才開,來客坐電梯上到我那層,來到我那防盜門外,還得按門鈴,我照例要先從貓眼"驗明正身",這才以三道程序打開門把客人迎進來。
陸大姐坐到沙發(fā)上,開門見山地跟我借錢。她說不是遭了難來化緣,倒是喜事臨門還盼能助她一臂之力。原來我們同住過的那片胡同雜院馬上要拆除,她家已經(jīng)領到了拆遷款,用那筆款子到四環(huán)外樓盤買一所三居室的單元將將夠,但那就必須跟兒子兒媳婦孫子同住,她說倒也不是晚輩對她不好,是她覺得最好還是能自己一個獨單元,更舒服地安度晚年,不過要是買一個二居一個獨居,錢就不夠了,算來算去,她還缺兩萬塊錢,已經(jīng)從她并不那么富裕的弟弟家借到了一萬,現(xiàn)在希望我能再借她一萬。她說她覺得自己一定能盡快還給我,因為她已經(jīng)在家具城當了推銷員,剛去了一個月業(yè)績就很不錯哩。
我就從里屋給她拿出了一萬元現(xiàn)金,跟她說我愛人也一定會同意,她也就爽快地收下了。
我為什么在陸大姐走后不自在?那是因為,她走前我拿張紙寫了兩行字,形成一張借條,還讓她簽了名。愛人回來知道這事后問我:"你為什么搞這么個借條呢?那么多年的老街坊了!"我當時的解釋是:"如果是雪中送炭的事,我會送給她一萬。但當時總覺得她畢竟是想錦上添花。再說,這樣有個借條,也體現(xiàn)出對她的尊重嘛!"愛人又問:"你讓她簽字的時候,她什么表情?"我說:"挺高興的,一再說:我一定還你!"但那張借條卻仿佛一個贅物吊在我心尖上,讓我常常覺得自己實在是做錯了什么。也曾想把那張借條撕掉,拿到手里又猶豫起來,后來就夾到一本厚書里,權當是書簽。
大約半年后,忽然有天接到陸大姐兒子電話,悲痛地告訴我他媽媽去世了。也是癌,查出來后一個半月就不行了。還沒等我說出哀悼的話,他就主動宣布:"媽媽借您的一萬元,我們一定會替她歸還給您。"我知道他和她愛人的收入加起來盡管維持溫飽有余,但供孩子上那高收費的學校卻十分吃力,就真誠地說:"說實在的,對我來說,多這一萬元也富不到哪兒去,少這一萬元也窮不了,你們二老都仙去了,好好培養(yǎng)下一代是對他們在天之靈最大的安慰,那一萬塊錢算是我送給你們的教育投資吧!"他卻說:"錢是一定要還的,只是您得再等一等。您要把媽媽簽下的借條留好啊!"他那最后一句話,仿佛用力撥動了墜在我心尖上的那個贅物,讓我一顆心好痛苦。
好幾年過去,我漸漸淡忘了那借條的事。也曾因事路過陸大姐兒子他們住的那片樓區(qū),電話地址都一直記得,估計他們也該還住在那里,有過去看望他們一下的念頭,卻沒有付諸行動,總覺得會讓人家以為我是討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