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瀛說:
處林薛之間,而能以才品見長,可謂難矣。湘云出而顰兒失其辨,寶姐失其妍,非韻勝也,氣爽人也。(《紅樓夢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05年1月版)
上上下下,長幼尊卑,她都能和平共處,待人以公;她又能待人以真,所謂真,就是“真情”。比如她經(jīng)常幫助襲人做針線,在他人都酣然入夢的時候,她獨守青燈,穿針引線,把一個個殘更熬盡。雖說她針黹女紅,無所不通,但如果沒有一副助人為樂的熱心腸,她也不會承擔(dān)這份責(zé)任的。她又待人以誠。比如黛玉在和她相處的時候,由于黛玉有時未免尖酸刻薄,但湘云每聽到黛玉的譏諷,卻猶如東風(fēng)吹馬耳,從不置辯,心里不存芥蒂,仍舊歡好如初。寶釵是個城府很深的人,對于她的深藏不露,有點“淺”的湘云當(dāng)然看不到她內(nèi)心深處到底藏著什么東西,便人前人后地夸贊她,自己也把她奉為做人的楷模,直是一片天真、一片赤誠。
另一種嫵媚是她的詩人氣質(zhì)。她和黛玉一樣是以一顆童心來觀察世界的,但和黛玉又竟自不同。在詩人黛玉的眼里,看到的往往是人生的苦難,沒有出路的悲傷;而在詩人湘云的眼里,看到的則是閑中花鳥、意外煙云,在那光明中別有一番動人之處。是什么原因造成這樣的差別呢?原因就是黛玉從小父母雙亡,很早就像一棵浮萍,有了無根的感覺,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寄人籬下的悲苦,發(fā)之為詩,自然多凄苦哀音。湘云雖然也父母雙亡,但她的背后仍有威威赫赫的史家在,那就是她的根,她的靠山,盡管也有令人不如意的地方,但她站在任何人面前,總可以風(fēng)光滿面的,所以她的吟詠,自與黛玉不同。她總是微瞇著一雙笑眼觀察人間,便認(rèn)為一切都是美的。尤其是人,不論長幼尊卑,在她眼中都是美的,都是平等的,都是值得親近的,都是值得依賴的。
湘云的另一種美,就是她的晉人風(fēng)度。用魯迅的話說就是尚通脫,也就是豪爽不拘而又清俊。辦事極其爽利,不拘于時、不拘于人,也不拘于環(huán)境,我該怎樣就怎樣,沒有閑情看別人的臉色行事,當(dāng)行當(dāng)止,個人自有決斷。比如,她喝醉了酒,便抽身而去,自臥芍藥裀而眠。這在別人看來,可能覺得確有些不雅,也是不合于“婦德婦道”的,但在湘云自己看來,醉酒而眠實為世間常事,有何不可?難道男人可以女人就不可以嗎?再比如,在白雪紅梅的世界里,本應(yīng)與他人一樣詠嘆大自然的美麗,她卻去“割腥啖膻”,表現(xiàn)出十足的野性,遭到別人的指責(zé),她卻說“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她把自己實實在在地當(dāng)做晉人了。這就是湘云的性格,她也像晉人一樣可愛了。
有一種美,甚至是缺欠。比如斷臂維納斯,她因失掉一條臂膀而更加美麗,這種美麗產(chǎn)生一種神秘感,叫人往往思索不盡、追問不盡、探求不盡。而在這“不盡”之中便產(chǎn)生了永恒的美麗。如果我們給維納斯的斷臂再植,無論以什么姿態(tài)出現(xiàn),都會使欣賞者掃興,因為任何一種美失去了神秘感,那美也就消失了。所以至今斷臂的維納斯仍然斷臂,讓那殘缺之美永遠(yuǎn)撥動人們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