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無纖塵、清純?nèi)缢镊煊裎疵馓^天真了,她難道不知道在那個社會里婚姻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嗎?她難道不知道“娶婦娶德,娶妾娶色”的清規(guī)嗎?聰明如此的黛玉顯然是深諳此理的。然而她像千百沉于愛河中的青年男女一樣,此時只感到清涼生于肌膚的溫馨愜意,暫時忘掉她置身何處了?!八季缑鳡T,煎心且銜淚”,這兩句唐人詩句便是當時黛玉心境的最真實寫照。從此這棵幻化人形、誤入人間的絳珠仙草便用更多的眼淚來報答“日以甘露滋養(yǎng)”她的神瑛侍者了。劉鶚曾說過:
“其間人品之高下,以哭泣之多寡為衡。”
這句話說得是很有道理的,無情之人就像沒有性靈的草木一樣,當然無淚,而心靈僵化者誠如頑石,當然也無淚,只有性情溫柔如水而又對人間之世深深感知的人,才會用眼淚與大千世界溝通。眼淚此時已是一種帶有感情的符號,一種抒發(fā)強烈的內(nèi)心世界的語言,也是曹雪芹塑造人物形象的一種有效手段,也就是塑造“孤標傲世”的林黛玉的一種不同尋常的方法。
有論者道:
林黛玉之所以與薛寶釵不同……(因為)她是大觀園中靈性最高、感情最深、眼淚最多、哭泣最痛、最為有力之人……淚水極能展現(xiàn)人的心靈。從哭泣中可以看出林黛玉品格之高標,盡管她是一個“弱女”,但實是古來第一“烈女”,第一“奇女”。(曲沐:《略論林黛玉之哭泣及其他》,《貴州社會科學》1988年第6期)
此論極是。但淚終有流盡的時候,而淚盡之日,就是黛玉當死之時。
“藝術創(chuàng)造達到了頂峰,生命本身也就完成了。”(杜曉莉:《拒絕流浪》)
于是黛玉死矣。
雖然黛玉之死是出于高鶚的續(xù)書,可能已大大地違背了曹雪芹原意,但我們讀到這里仍然不免要痛灑一掬同情之淚、痛惜之淚、哀悼之淚,并像失去了一個自己至愛親朋一樣,唏噓之后,陷入恒久的沉思。據(jù)周汝昌先生考證,黛玉是舉身赴水,自沉寒塘而死。周先生在文本中尋找出許多例證,又以脂硯齋之批語為據(jù),條分縷析,步步為營,得出的結(jié)論應當是可信的。(此處姑存一說)
她對生活著的那個世界絕望了,她對以靈魂相寄的寶玉絕望了,更重要的是她對自己絕望了,因此只有一死才能擺脫煎心且斷腸的黑暗現(xiàn)實。她是生活在西方靈河岸邊的一棵仙草,她來之于水,現(xiàn)在又歸之于水,本是天然在理的事情。對于她這樣一個“心方不圓,腸直不曲”的純情少女來說,好像只有一死才能表現(xiàn)對濁世的決絕,對自己高潔靈魂的守望。我們在悲悼她美麗的夭折的時候,切記沈從文先生的一句名言:因為“美,總不免有時叫人傷心”的呀!
你有珍珠似的少女的淚,
常流著沒有名字的悲傷。
你有美麗得使你憂愁的日子,
你有更美麗的夭亡。
——(何其芳:《預言·花環(huán)》,新文藝出版社195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