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他寫的楚辭,艱深而華贍,民眾幾乎都不能讀懂,但他卻具備了最高的普及性,每年端午節(jié)出現(xiàn)的全民歡慶,不分秦楚,不分雅俗。
這兩大玩笑也可以說是兩大誤會,卻對文脈意義重大。第一個誤會說明,中國官場的政治權脈試圖拉攏文脈,為自己加持;第二個誤會說明,世俗的神祇崇拜也試圖借文脈,來自我提升??傊?,到了屈原,文脈已經(jīng)健壯,被“政脈”和“世脈”深深覬覦,并頻頻拉扯。說“綁架”太重,就說“強邀”吧。
雅靜的文脈,從此經(jīng)常會被“政脈”、“世脈”頻頻強邀,衍生出一個個龐大的政治儀式和世俗儀式。這種“靜脈擴張”,對文脈而言有利有弊,弊大利??;但在屈原身上發(fā)生的事,對文脈尚無大害,因為再擴大、再熱鬧,屈原的作品并無損傷。在圍繞著他的繁多“政脈”、“世脈”中間,文脈仍然能夠清晰找到,并保持著主干地位。
記得幾年前有臺灣大學學生問我,大陸民眾在端午節(jié)劃龍舟、吃粽子的游戲,是否肢解了屈原?我回答:沒有。屈原本人就重視民俗巫風中的祭祀儀式,后來,民眾也把他當做了祭祀對象。屈原已經(jīng)不僅僅是你們書房里的那個屈原。但是如果你們要找書房里的屈原也不難,《離騷》、《九章》、《九歌》、《招魂》、《天問》自可細細去讀。一動一靜,一祭一讀,都是屈原。
如此文脈,出入于文字內(nèi)外,游弋于山河之間,已經(jīng)很成氣象。
五
屈原不想看到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秦國縱橫宇內(nèi),終于完成了統(tǒng)一大業(yè)。
幾乎所有的文學史都在譴責秦始皇為了極權統(tǒng)治而“焚書坑儒”的暴行,嚴重斫傷了中國文化。繁忙煙塵中的秦朝,所留文跡也不多,除了《呂氏春秋》,就是那位游士政治家李斯了。他寫的《諫逐客書》不錯,而我更佩服的是他書寫的那些石刻。字并不多,但一想起就如直面泰山。
對秦始皇的譴責是應該的,但我從更宏觀的視角來看,卻有另一番見解。
我認為,秦始皇有意做了兩件對不起文化的事,卻又無意做了了兩件對得起文化的事,而且那是真正的大事。
他統(tǒng)一中國,當然不是為了文學,卻為文學灌注了一種天下一統(tǒng)的宏偉氣概。此后中國文學,不管什么題材,都或多或少地有所隱含。李白寫道:“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可見這種氣概在幾百年后仍把詩人們籠罩。王昌齡寫道:“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鼻厝藶楹笕碎_拓了情懷。
不僅如此,秦始皇還統(tǒng)一了文字,使中國文脈可以順暢地流瀉于九州大地。這種順暢,尤其是在極大空間中的順暢,反過來又增添了中國文學對于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的視野和責任。這就使工具意義和精神意義,產(chǎn)生了相輔相成的互哺關系。我在世界上各個古文明的廢墟間考察時,總會一次次想到秦始皇。因為那些文明的割裂、分散、小化,都與文字語言的不統(tǒng)一有關。如果當年秦始皇不及時以強權統(tǒng)一文字,那么,中國文脈早就流逸不存了。
由于秦始皇既統(tǒng)一了中國又統(tǒng)一了文字,此后兩千多年,只要是中國文人,不管生長在如何偏僻的角落,一旦為文便是天下興亡、炎黃子孫;而且,不管面對著多么繁密的方言壁障,一旦落筆皆是漢字漢文,千里相通??傊?,統(tǒng)一中國和統(tǒng)一文字,為中國文脈提供了不可比擬的空間力量和技術力量。秦代匆匆,無心文事,卻為中華文明的格局進行了重大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