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yīng)承下這個題目,整整拖了一年不曾動筆。實在是寫起來很不容易。原因有二,其一是要寫自己的事情。我一向認(rèn)為世間什么都可以談?wù)?,惟獨自己的事情除外,因為容易搞?ldquo;像煞有介事”。記得有一回和朋友談起,文藝復(fù)興的流弊之一就是人們都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兒,而幾百年來歐洲以至世界上的亂子多由此而生??辞宄@一點,大概可以引為鑒戒,更重要的恐怕還是覺得這未免可笑,也很可憐。再說讀者多半是不相識的,憑什么不先請教一句想聽與否,就把你那點兒雞毛蒜皮的事情說個喋喋不休呢。天下事怕的是自己饒有興致,而別人索然無味。話說到此,似乎牽扯到意義了,殊不知這是最難確定的,把有意義的看成無意義,因而不說,倒還無所謂,頂多只是遺漏,而古往今來遺漏的事情多了,最終一起歸于寂滅而已;麻煩的是把無意義的看成有意義,豈不成了一樁笑話了。廢話說了許多,終于還是要寫,并不是自己又有新的想法,也不是一向視為無意義的忽然變廢為寶了,道理其實只有一個:既然說過要寫,那就寫罷。只是有些太個人化的事情可以忽略不提,而且知道即便寫下來也沒有什么價值,那就不妨換個態(tài)度,至少無須裝腔作勢了。好有一比是明知自家攤兒上只有蘿卜白菜,就用不著像賣山珍海味似的起勁吆喝了。當(dāng)然有會做買賣的,能把蘿卜白菜吆喝出山珍海味的價兒來,可惜我沒有這個本事,而且總歸還是心虛,不如盡量藏拙為幸。
其二是要寫童年的記憶。查《現(xiàn)代漢語詞典》,“童年”是指“兒童時期,幼年”。這大概是說年齡,真要如此我可就寫不出什么來了,因為我在那個歲數(shù)差不多沒有記憶。有個辦法是混水摸魚,把后來的事情偷偷兒地移到前面去;但是我卻不打算這么干,因為這頗有寫小說的意思,那樣的話倒不如另替主人公取個名字,索性胡編一氣呢,興許有點兒意思也未可知。這回照舊是實話實說,跟我十年來寫文章的路數(shù)一樣。但如果換個衡量的尺度,比如說經(jīng)驗,知識,或者思想,大概直到現(xiàn)在“童年”也還沒有過去呢,這樣似乎就可以打一點兒馬虎眼了。此外,即使童年只是時間概念,記憶卻是綿延一貫的,很難掐頭去尾單單截取那么一段兒,而不牽扯到此后的想法和行事。也就是說,童年只是因,后邊還有果(或者沒有,好比一朵謊花,開過算是完事),我把這個因果關(guān)系寫出來,大概和“童年記憶”的本義也不太離譜罷。說來這些都是找轍而已,可是人若不給自己找轍,又能干得成什么事情呢。反正勉強拿得出手的就是這些了。
話雖是這么說,趕到要動筆了,還是覺得有些為難。前些天和朋友聊天,我說現(xiàn)在無論誰都是幾歲上小學(xué),幾歲上中學(xué),幾歲上大學(xué),恐怕難得有早慧者,更別提什么天才了。這話原本與自己無關(guān),可是現(xiàn)在要寫這篇東西,覺得似乎除了一筆流水賬以外,也沒有什么好交待的。話說到這里忽然想到,從前寫過《如逝如歌》,其實是一部自傳。從一九八七年寫起,到一九九三年才算完成,在此之前凡是自個兒覺得有點感觸的東西大多寫在里面了,倒不如拿這個來頂賬呢。只是因為是詩的形式,又用了夢窗碧山一路筆法,未免有些晦澀,現(xiàn)在要寫也只好給它寫本事。但是人生經(jīng)歷講起來也就是點到為止,話說多了反而沒意思。末了想起從前寫過一段話:“我這個人活到現(xiàn)在,差不多只做過讀書這一件事,如果這能算是一件事的話。”那么就以這個為主來談?wù)劻T。雖然十年間以書為題目寫過不少文章,該說的話其實也說了不少了,但那都是書評,未免略為嚴(yán)肅,至少書本子要找出來重看一遍,想清楚好壞究竟在哪里。這回則另辟門徑,單單憑記憶說話,也就不妨隨便些了。所以算是給那幾本隨筆集子寫本事也行。雖然免不了有記錯的地方,可是錯誤的記憶也是一種記憶。也不是凡記住的都寫在這里,有些寧肯忘掉的,我當(dāng)然就不寫了。寫的主要還是愿意保留的一點記憶罷。也可以說我寫的是記憶在這些年里的沉積物或衍生物??墒沁€要聲明一句,就是讀書我也沒怎么特別用過功,只不過別的方面乏善可陳,好像顯得這像回事兒了。但是有一條線索在這里,也就由得我跑野馬。現(xiàn)在閑話少說,言歸正傳,——至于“正傳”是否仍是“閑話”,抑或更“閑”了幾分,那我就不管了。
二○○○年八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