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在車里亞賓斯克州,我家附近有各種金屬采礦場。不知為啥總是在夜里搞爆破,只要爆破的炸藥一響,我總是剎那間就從床上跳起來,頭一件事就是抓起外套朝外跑,隨便跑到哪兒去都行。這時媽媽就把我拽住,緊緊摟在懷里,像哄小孩一樣地哄我:“睡吧睡吧。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你已經(jīng)回家了?!蔽液脦状螐拇采弦粋€跟頭栽下來,去抓外套……媽媽的聲音讓我恢復(fù)意識:“我是你的媽媽呀,是媽媽……”她輕聲細語地哄我,生怕大聲會嚇著我……
屋子里暖融融的,可是瑪麗亞·伊萬諾夫娜裹著一條厚羊毛毯,還是渾身發(fā)冷的樣子。她繼續(xù)給我講:
我們很快就成了戰(zhàn)士……您知道,那時候沒有什么特別時間去想事情。心里的感覺,真是冷暖自知……
有一回,我們的偵察員抓到一個德國軍官,有件事他十分疑惑:在他的陣地上有好多士兵被打死,而且都是打在腦殼上,還幾乎都是同一個部位。他說,普通射手是不可能專打腦袋的,那么準確?!罢埬銈兏嬖V我,”他請求道,“這位打死我這么多士兵的射手是哪一個?我補充了大量士兵,可是每天都損失十來個人?!蔽覀儓F長對他說:“很遺憾,我不能指給您看了,那是個年輕的女狙擊手,已經(jīng)犧牲了。”她就是薩莎·施利亞霍娃,是在單獨執(zhí)行狙擊任務(wù)時犧牲的。使她遭殃的,是一條紅圍巾。她非常喜歡那條紅圍巾,由于紅圍巾在雪地里太顯眼,結(jié)果暴露了偽裝。當這個德國軍官聽到這一切都是一個姑娘干出來的時候,非常震撼,不知如何回答,再也說不出話來……他似乎是一個大人物,在把他押送莫斯科之前,對他進行最后一次審問,他承認:“我從來沒有和女人打過仗。你們都是一些美女……我們的宣傳總是說在紅軍里面是沒有女兵參戰(zhàn)的,都是陰陽兩性人……”他看來是百思不得其解……我永遠忘不掉……
我們都是兩人一組,從早到晚埋伏在戰(zhàn)位上一動不動,眼睛酸痛流淚,手臂發(fā)麻,就連身子也由于緊張而失去知覺,真是難受極了。春天尤其難熬,雪就在你身體下面融化,整天就泡在水里。你就好像是在游水,可又經(jīng)常被凍在土地上。天剛破曉,我們就得出發(fā),直到夜幕降臨才從前沿回來。我們通常臥在雪地里或爬到樹梢上、蹲在棚子或被毀壞的房屋頂上,一連十二個鐘頭,甚至更長的時間。我們在那里偽裝好,不讓敵人發(fā)現(xiàn)我們的觀測位置。我們會盡量靠近敵人選擇監(jiān)視點,與德軍塹壕的距離只有七百至八百米,還經(jīng)常只有五百來米。在清晨我們甚至能聽到他們的講話和笑聲。
我不知道當時為什么一點都不害怕……直到現(xiàn)在也想不通……
我們開始反攻了,推進十分迅速。但我們筋疲力盡,后勤保障又跟不上來,幾乎是彈盡糧絕,連炊事車都被炮彈炸了個稀爛。我們一連三天三夜光吃面包干,大家舌頭都磨破了,簡直再也嚼不動那玩意兒了。我的搭檔被打死了,于是我又帶上一個新兵到前沿去。有一天,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在中間地帶有一匹小公馬。它真漂亮,尾巴特別柔軟……它悠然自得地溜達著,好像周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也根本不存在戰(zhàn)爭。我們聽到德國人已經(jīng)嚷了起來,原來他們也發(fā)現(xiàn)了它。我們的戰(zhàn)士也在吵個不休:
“它要逃走了,用它煮一鍋馬肉湯就好了……”
“這么遠的距離,沖鋒槍可打不著……”
大家看著我們:
“狙擊手過來了?,F(xiàn)在就請她們打吧……快打呀,姑娘·們!”
我想都來不及細想,習慣性地先瞄準后開槍。小馬腿一軟,橫倒下來,我似乎聽到它在細聲細氣地嘶鳴,也許是幻覺,但我感覺到了。
事后我才想:我為什么要這樣做?這么漂亮可愛的小馬,而我卻把它殺了,要拿它來熬湯!可是當時,我聽到身后有人在抽噎,回頭一看,是那個新兵女娃。
“你怎么啦?”我問。
“我可憐那匹小馬……”她眼睛里噙滿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