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詞派是晚清詞壇上個性鮮明的主流詞派。詞在近代，

由循常派宗旨發(fā)展，進而形成“中興"的繁盛局面。嘉慶初年，張

惠言首倡“意內(nèi)言外”“、比興寄托”“、深約閎美"的尊體詞論，常

州詞派得以肇始、發(fā)皇。道、咸以降，周濟、董士錫諸人聲氣相

應(yīng)，推衍常派，常派詞論和詞創(chuàng)作得以進一步發(fā)揚光大。同、光

之際，譚獻、莊械、馮煦、陳廷焯崛起詞壇，稱盛一時，直到清室鼎

革，新文化運動興起，常州詞派才與傳統(tǒng)詩文殊途而同歸。

從社會階層構(gòu)成來看，晚近常派詞人的中堅力量主要由出

身清寒和仕途失意的寒士以及學有專長的學人構(gòu)成。極有必要

借助常派詞人類型歸類方法來展示常州詞派的整體背景和態(tài)

勢，以便整體認辨常派群星在晚近詞界天國里的坐標，感受常州

詞派的本質(zhì)特征和創(chuàng)作個性；把握晚近常派詞人的創(chuàng)作走向和

格局。

晚近常派寒士和學人詞人表：

①張惠言(1 76 1—1 802 )

社會階層：出身于一個屢世為儒而科名不顯的清貧家

庭。四歲而孤。嘉慶四年(1 799)進士。官翰林院編修，末

幾病故，年僅四十二。

學術(shù)研究：清代著名《易經(jīng)》專家，尤善三國虞翻《易經(jīng)》

研究。主要著作有《周易虞氏義》九卷《，周易虞氏消息》二

卷《，虞氏易禮》二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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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李兆洛(1 769—1 84 1)

社會階層：嘉慶十年 (1 805 )進士，曾官安徽鳳 臺縣知

縣。后棄官主講江陰書院近二十年。

學術(shù)研究：精輿地學，著有《大清一統(tǒng)輿地全圖》《、地理

韻編》等。

③宋翔鳳(1 776— 1 860 )

社會階層：嘉慶五年(1 800 )舉人，終官湖南寶慶府 同

知。

學術(shù)研究：淹貫群籍，著述宏富，尤長于今文經(jīng)學及小

學，為晚近常州學派之重要組成成員。著述有《周易考異》、

《尚書略說》《、論語說義》等四十馀種。

④周濟(1 78 1— 1 839 )

社會階層：嘉慶十年(1 805 )進士，官淮安府教授，后辭

官，退隱南京春水園。

學術(shù)研究：著史學《晉略》八十卷，小學《說文字系》二卷

等。

⑤董士錫(1 782—1 83 1)

社會階層：副貢生。家清貧，客游四方。

學術(shù)研究：精《易學》，著有《陰符經(jīng)解》《、遁甲通變錄》、

《形氣正宗》等。

⑥方履筏(1 790一 1 83 1)

社會階層：嘉慶二十三年(1 8 1 8)舉人，終官福建閩縣知

縣。

學術(shù)研究：學識廣博，于經(jīng)史、天文、氏族、錢幣及六書、

九章諸學皆有涉獵。著述有《希姓錄》《、道光永定縣志》、

《金石萃編》等十數(shù)種。

⑦湯成烈(1 805— 1 88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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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階層：道光十一年 (1 83 1 )舉人。終官浙江玉環(huán) 同

知。后辭官歸里，掌教廷陵書院十馀年。

學術(shù)研究：潛心于史學研究，尤在漢史和地方志撰述上

成就顯著，著有《季漢書》《、補后漢公卿表》《、懷忠錄》《、桑

梓潛德錄》《、毗陵科第考》等近三十種。

⑧ 莊械 (1 830- 1 878 )

社會階層：先世業(yè)淮鹽，為富商，后家道中落?？泼麅H

為諸生，貧病交加，漂泊江湖。

學術(shù)研究：性好經(jīng)學，著《周易通文》《、周易繁露》《、易

緯通義》等o

⑨譚獻(1 832m 1 90 1)

社會階層：同治六年(1 867 )舉人，納貲為縣令。后辭官

歸隱。

學術(shù)研究：醉心經(jīng)學，著《董子十六篇》等。

所列九人，從張惠言、周濟到莊械、譚獻，均是總持常派風

氣、主盟常派詞風百馀年，對常派發(fā)皇、光大，乃至構(gòu)成綿延不斷

的影響出力甚劇的核心人物。然而這些決定常州詞派發(fā)展進程

的常派核心人物要么是仕途失意的中下層官吏，要么為蹭蹬“苦

寒"的布衣諸生，如果把他們定性為清代社會分化和新變出來的

“寒士"在野詞群，理應(yīng)不是一種誤讀。有趣的是，這些醉心于浪

漫情懷的倚聲名家，同時又是潛心于學術(shù)研究、學有專長的學

者。所以，要從整體上把握晚近常州詞派的本質(zhì)特性，感受晚近

常州詞派的創(chuàng)作走向和特征，不能不觀照他們?nèi)宋谋尘暗慕Y(jié)構(gòu)

要素，否則就會陷人抽象浮泛甚或孤立割裂的窠臼中。當我們

弄清常州詞派創(chuàng)作人員社會階層和文化構(gòu)成時，就不難破譯為

什么從張惠言到莊械、譚獻“，懷才不遇”、人生莫測一直是常派

詞人樂此不疲、吟詠不廢的主題? 為什么常派詞人排拒豪宕或

，鍆

歡愉的詞風，在他們筆下總是呈現(xiàn)一片凄風苦雨的情愫? 為什

么常派詞書卷氣有馀而生活氣息不足，甚至晦澀難懂?

常州詞派又是一個重視理論構(gòu)建的詞派。從張惠言的尊詞

體、崇比興的詞學思想到周濟的“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的

“寄托”論，直至譚獻的“柔厚”和陳廷焯的“沉郁”說，在我國古代

詞史上，沒有哪一個詞派像常州詞派一樣不斷修正、開拓 自己的

詞學理論范疇，重視詞派的理論構(gòu)建。所以，要研究常州詞派的

． 創(chuàng)作特色，探討他們的創(chuàng)作得失，常派詞論是一個回避不了的課

題。常州詞派在詞學理論上的主要貢獻在于它發(fā)現(xiàn)和提出了尊

詞體的邏輯命題。其要旨是把詞的“能言詩之不能言，而不能盡

言詩之所能言”(王國維《人間詞話》)的曲折低婉、要眇纏綿的藝

術(shù)特性與詩騷的寄托忠愛、感慨盛衰、發(fā)抒心性的教化功能相聯(lián)

系，論證詞旨與詩教相通，詞與詩同源而同功，異體而并尊，一掃

積壓在詞人心頭中的“詞為詩馀”，為詩國中不能登大雅之堂、附

屬于詩的二等公民的陰霾。當嘉、道之際大多數(shù)浙派詞人囿于

陳見而使整個清詞風格趨于單調(diào)時，常派詞人以其異軍突起的

姿態(tài)對清詞的內(nèi)容和風格進行了革新，從而使清詞的特質(zhì)變得

更加豐富多彩。

然而，常派詞論在力求從前人的“町畦”中解脫出來并 自辟

領(lǐng)域的同時，又常常以一家一派或一種詞學范疇來繩衡詞是否

當行本色，力求將晚近多元的詞風混一為一統(tǒng)，變多元的詞壇為

“一尊"的詞壇。所以，他們詞論的缺陷也是明顯的。在詞體的

表現(xiàn)功能方面，他們強調(diào)“比興寄托"，提出“詞亦有史"，然而他

們所說的“比興寄托”主要是指詞人個體的“幽約怨悱不能 自言

之情”，過分注重宣泄郁積在詞人個體心中的苦悶心境，以表現(xiàn)

詞人的個體困境，而忽視了詞體對廣闊的社會生活的展示和描

繪，使它的“詞亦有史"說變成一紙空言。換言之，他們重視詞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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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詞人主體抒情功能的發(fā)揮 ，而忽視了詞體對客觀現(xiàn)實生活的

負載。

與此同時，在詞體的審美風格和創(chuàng)作范疇方面，他們也說

“深約閎美”，然而，更多的時候是高揚“柔厚”和“沉郁"的旗幟，

以柔婉為詞體之正宗 ，而退雄壯為詞體之變種 ，極力倡導柔婉詞

風。常派詞人這樣以一家一派或一種詞學范疇繩衡詞創(chuàng)作的做

法，使他們的詞論壁壘森嚴，門戶顏色甚濃，顯得不夠包容、大

度。當然，常州詞派之所以成“派”，之所以在晚近詞壇有著主導

性的影響，它的頗具革新精神而又壁壘森嚴的詞論是起到了關(guān)

鍵性作用的。畢竟任何“黨 "、“派"所倡導的道統(tǒng) ，所描繪 的路

線，都不可能面面俱到，都有它的局限性，而這種片面和局限性

在一定程度上又是促成“黨”“、派"形成之關(guān)鍵因子。

常州詞派在詞創(chuàng)作上也取得了一些令他們無愧于后人的成

就。作為一個寒士詞群，從常派始祖張惠言到常派后勁譚獻，他

們均傾注心力，用滿腔的熱情以小詞為工具，描繪、抒放他們或

落寞、或苦悶、或悲郁、或悵惘的寒士情結(jié)。寒士詞 自唐宋以來

就有之，如北宋詞人秦觀、南宋詞人朱敦儒的詞，就有著濃冽的

寒士顏色。然而，像常派詞群這樣，綿延近百年，數(shù)代詞人異 口

同聲地吟唱同一主題，以前人無法比擬的深度、廣度和力度將寒

士的境遇、心緒、向往渲染得如此之美侖美奐、淋漓盡致 ，這在我

國古代詞史上不曾多見。尤其是張惠言的《茗柯詞》，言近旨遠，

含蓄蘊藉，清朗溫婉，數(shù)量雖不多，卻頗多佳構(gòu)，無論在創(chuàng)作題材

和美學意趣上都別出心裁，在我國古代詞創(chuàng)作史上占有重要的

地位。常派詞人在詞品、詞格的選擇和表現(xiàn)上也有 自己的偏重。

常派詞人筆下的詞，多情感真摯，不做矯揉造作、無病呻吟的偽

抒情，也不作狹邪和瑣屑的描繪，滌盡浙派末流“淫詞”“、鄙詞"、

“游詞”的固疾 ，雖柔弱有馀而強健不足，但儒雅潔凈，托旨摯誠 ，

在詞品、詞格上自有一種陽春白雪式的高雅、清純和學人的書卷

氣。然而，應(yīng)該看到的是，鴉片戰(zhàn)爭以后，風云突變，社會動蕩沖

擊著國人的心靈，清廷盛衰轉(zhuǎn)移之兆，已見端倪?？墒浅Ｅ稍~作

仍多春魂秋思，離愁別緒。雖云“意內(nèi)”而意蘊幾盡，亦有“寄托”

而所寄不深。多數(shù)常派詞人將自己深鎖在書齋和庭院內(nèi)，過多

地關(guān)注自身生活際遇的窮通和政治待遇的得失，而對國家的動

蕩和生靈的涂炭不甚關(guān)心——生活在道、咸、同、光亂世的常派

詞人，如宋翔鳳，莊械、譚獻、陳廷焯、馮煦諸人，他們在詞創(chuàng)作中

均絕少涉及他們所身處的血與火交織的大動亂的時代。他們對

一己“稻粱”之類的內(nèi)容吟詠太多，而對“社稷”的眷念太少。所

以，他們雖尊詞體，而詞體未必能得以發(fā)揚光大，他們也難以升

格為對民族和時代的心魂產(chǎn)生深遠影響的大詞人。

而且多數(shù)常派詞人的詞創(chuàng)作，還有失之艱澀的毛病。冷僻

的典故，不合常規(guī)的句法、辭語，故意營造的一種欲言又止、寄寓

朦朧的意蘊，使不少常派詞難以卒讀?，F(xiàn)代詞學家龍榆生先生

對常派“晦澀"之病大加鞭撻，且切中要害，他說：

自周、吳之學大行，于是倚聲填詞者，往往避熟就生，競

拈僻調(diào)，而對宋賢習用之調(diào)，排擯不遺馀力，以為不若是，不

足 以尊所學，而炫其能也。

還說：

且其人倘非絕頂聰明，而專務(wù)搐餳字面，以資涂飾，則

所填之詞，往往語氣不相貫注，又不僅七寶樓臺，徒炫眼目

而已?！? 龍榆生詞學論文集·晚近詞風之轉(zhuǎn)變》)

又說：

自止庵偏尚夢窗，譽其“每于空際轉(zhuǎn)身，非具大神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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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又喻以“天光云影，搖蕩綠波，撫玩無皸，追尋 已遠”。

遂使學者益為目眩，日惟求其所謂“空際轉(zhuǎn)身"者，既無夢窗

之才藻以赴之，但務(wù)迷離惝恍，使人莫測其命意之所在，其

笨伯乃竟以涂飾堆砌，隱晦僻澀為工，此其病至今 日而轉(zhuǎn)

劇，亦止庵及王、朱先生所不及料。(《龍榆生詞學論文集·

論常州詞派》)

此外應(yīng)看到的是，常州詞派和浙西詞派一樣，雖然開宗立

派，但終究擺脫不了復古的傾向，抹不掉模擬的色彩。張惠言和

朱彝尊一樣，是以匡救元、明詞積弊，傳承兩宋詞詞脈而自居的，

頗有韓退之“文起八代之衰"的意味。但是浙西詞派為詞專學南

宋姜、張詞派，以姜白石、張玉田的“清空"“、醇雅"為詞的旨歸，

就本質(zhì)言，浙西詞派熾盛清初詞壇，其實就是南宋姜、張詞風熾

盛有清天下，盡管浙派詞人在某些領(lǐng)域有所創(chuàng)辟和發(fā)展。常州

詞派為詞的范圍有所擴大，先是張惠言標舉晚唐詞人溫庭筠，提

出為詞要“比興寄托”“、深約閎美"，繼而周濟推出兩宋詞人王沂

孫、吳文英、辛棄疾、周邦彥作為學習的模范，認為為詞的最佳途

徑是“問途碧山，歷夢窗、稼軒 ，以還清真之渾化"。顯然 ，常派為

詞和浙派相比，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差別，同樣是以擬古、學古為

宗旨，只是在模擬、學習的對象上有所不同而已。固然，浙、常二

派詞人為詞不可能是兩宋詞風的簡單復制，他們?yōu)樵~不是沒有

開拓，沒有個性，但就其總體趨勢而言，他們只是我國古代某種

已有詞風的傳承和發(fā)展。他們繼承的內(nèi)容較多，而創(chuàng)新的因素

較少，他們依舊徘徊在唐藩宋籬內(nèi)而未能較多地開辟出真正屬

于自己的新天地。從這個意義上說，常州詞派如浙派一樣，是一

個有較多保守成份的傳統(tǒng)詞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