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知道有個編輯叫李智勇。后來我知道這個編輯也用“馬拉”的名義寫小說。再后來,讀到一個叫木知力的詩人的詩:
兩個擁有共同過去的人
并排坐在椅子上
談未來,關(guān)心對方的愛人
為了回避過去
他們一次次地談?wù)摻袢盏奶鞖?/p>
不是嗎,挺棒的,個中滋味,甚合我心。如是往復(fù),繞了一圈,這三個不同的角色才被我串在了一起——原來三位一體,是同一個人。
三個位格,一個本體,這是神學(xué)中的概念,以塵世的標(biāo)準(zhǔn)看待,我有些替這個人叫冤。就好像張三,本來可以成為一個著名的張三,但他做裁縫的時候叫張三,打鐵的時候叫張小三,修鞋的時候叫小張三。盡管這三樣他都弄得不錯,卻由于使用了不同的名頭,由是便消減了本來應(yīng)該不薄的名聲。這個人是怎么想的?某些時刻,他會不會對自己的角色感到恍惚?當(dāng)別人贊美他打鐵的功夫時,他會不會暗自嘀咕:某是個鞋匠!
寫作之人,有個公論,似乎詩人最熱衷于花樣翻新的命名自己。這也說明,其一,詩人多是天人,一般在神學(xué)意義上看待問題;其二,詩人多有分裂,云來霧去,一般不以真面目示人。那么就有個結(jié)論了:這個人,原則上,應(yīng)該是個詩人。
可讓我用詩人木知力來確認他,情感上我又不太說得過去,沒什么充分的理由,我還是比較愿意將他視為那個寫小說的馬拉。首先,馬拉這兩個字好記——著名的雅各賓派主席嘛。其次,對于寫小說的人,我自然懷有些天然的親切。有那么一段時間,馬拉于我就是這么一副尊榮:裹著頭巾,泡在水缸里,一手鵝毛筆,一手稿紙,不幸的是,剛剛遭到了一位女士的刺殺。這是大衛(wèi)名作《馬拉之死》中的場面,從小耳聞目睹,不免就要拿來比附這個寫小說的馬拉。對于這幅名作,我始終心有疑惑,我猜不透,那位以商談事宜為由而行刺得手的女士,是如何被允許去覲見一位泡在水缸里的大人物的?這里面有詩意、有懸疑,恰如詩篇與小說,折射我們這個世界那些玄奧曲折的邏輯。
將一個詩人視為小說家,我不知道對于其人是否算是一種冒犯。眾所周知,詩人們的脾氣都很大。這就讓我有了命名的困難,或者我只有無以名之地這么稱呼他——這個人。
我與這個人素未謀面,神交日久,一日在刊物上得見其貌,原來頗為峻拔,長發(fā)及肩,眉眼寬展,全然與那個雅各賓派主席迥異。不但與主席迥異,除了長發(fā)及肩,這個人也與我偏見中的詩人們迥異。怎么說呢?在我看來,其人有文藝青年的格調(diào),難得的是,文藝青年的格調(diào)之下,他還有那么一些不易覺察的敦厚與誠樸。我這么看待這個人,不牽涉褒貶,何況敦厚與誠樸如今也不是我們用來衡量一個作家的標(biāo)準(zhǔn)了。我們?nèi)缃竦恼Z境里,似乎壞小子才是跟才華并行不悖的最佳組合。當(dāng)然,我也喜愛壞小子。
可這個人,起碼目測起來,不是一個壞小子。這個人如今搖身一變,成了家,進了煙草公司做起了小職員。這可真難得!要知道,在我們這個時代,循規(guī)蹈矩地生活,遠遠要比放浪不羈地混世需要更多的勇氣。一個左右手小說詩歌同時開弓的青年,如此知道進退,實在令人敬佩。他把世道人倫的復(fù)雜性都塞在肚子里了,沒有過早過快地揮發(fā)掉,假以時日,可不就蓄積出了力量?這是他持重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