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
在他鄉(xiāng),你可以把自己外來者的身份掩藏得天衣無縫,但是一開口,語言就會使你暴露——你無法發(fā)出和他們一致的腔調,無法用他們習慣的方言去正確地表達,無法成為一個潛伏著的余則成。我曾嘗試過用蘭州話對自己愛著的人去說“愛”,結果充滿了滑稽的味道,這不是說蘭州話的發(fā)音具有滑稽性,而是它被一個外來者刻意地去模仿后,失去了嚴肅。于是,當我與人交流時,只能使用嫻熟標準的普通話,并且越來越嫻熟與標準。我與之交流的人包括:攤販、服務生、上門收取水電費的物業(yè)人員,還有,我的蘭州妻子。我嫻熟并標準的普通話,令我開口說話時喪失了部分的樸素與誠懇??墒牵沂嵌嗝丛敢鈽闼嘏c誠懇。
這里說的語言當然是物理意義上的,是語言的形式,但是,有多少內容已經被它決定。如果你不下定決心,用學習一門外語的刻苦程度來糾正它,那么你將有可能永遠被定義為這個城市的寄宿者。在一些時候,我和一些志同道合者相互安慰,我們之間的安慰使用的是另外的一套語言,雖然混雜著各種口音,但彼此卻聽得明白。這個時候,我們是津津樂道和津津有味的。可是轉眼間,我就會變得沉默,因為第二天的清晨,我就需要用標準的普通話來購買一碗牛肉面,當拉面的師傅地地道道用蘭州話問一聲“寬地洗地”(寬的還是細的)時,我就會在一瞬間失語。我知道,這個時候,我標準的普通話是不恰當?shù)?,我與志同道合者們交流的語言也是無效的。
在熱氣騰騰的生活面前,一個外來者,總是被阻止。
其實,生活在一個地方,你只要熟悉幾個關鍵的詞語。比如流水線、打卡、職位,抑或生計……被這些具體的術語概括住的,就是一個具體的生活。但是,當我們需要描述這些具體的生活所帶來的具體的歡樂與痛楚時,往往找不到恰當?shù)陌l(fā)音。由此,我反復書寫著的這座城市,都被我冠上了“蘭城”,它是蘭州嗎?一定不是,我無力用現(xiàn)代漢語的書面語言來指認蘭州,只能在微妙的命名上,給自己一個杜撰與虛構的勇氣。
身在異鄉(xiāng),我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學會用這座城市的方言在心里朗誦亨利·米勒的句子:
生在那條街上,意味著你一生游蕩,自由自在。也意味著意外與偶然、戲劇性及運動。一種不相關事實的協(xié)調一致,賦予你的游蕩一種形而上的確定性。在那條街上,你懂得了人類究竟是什么;而不在那條街上,或離開那條街之后,你就虛構他們。凡不在那條大街上的東西,便都是虛假的、派生的,也就是說,是文學……
如果這太煩瑣,或者太荒誕,我就去努力學會用偉人的語式說出:這座城市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它是屬于你們的。
目的
國慶節(jié),我的臉在一場事故中受了傷,于是自己的面孔便無法和節(jié)日協(xié)調起來。長假中的一天,我站在蘭州的中央廣場上等待一個朋友。周圍的氣氛當然是喜氣洋洋的,因為地點是甘肅省人民政府的所在地,因為時間是國慶節(jié)。作為人物的我,戴著一副墨鏡掩蓋著傷情。事件是這樣的:一個年輕學生模樣的男孩子埋頭坐在路邊,面前一張攤開的報紙上寫著:
我沒有找到工作,回不去了,我很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