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春末,我把球球全托給世存,自己則去了四川災(zāi)區(qū)搞社會調(diào)查。孟夏我回大理小憩,世存吆喝著球球回來,它一見久別的我,仍舊激動非常,擁抱狂吻真正如劫后重逢的戀人。飯罷世存回去,有意讓它留下陪我盤桓幾天,它卻自以為是地要跟著世存,像一個攆腳的孩子。我想它是對我這種飄萍無據(jù)的生活感到害怕了,才更想有一個穩(wěn)定的依靠。
世存走后,它一會探頭進(jìn)來嗚嗚喚我,一會又去拍院門,看著它那喪魂落魄的樣子,我雖有些失落感,但也感到些許不忍。我不能把我的愛強加給它,它在世存那里愛上了自由,連人體會到自由之后都不甘被奴役,況乎一只天性自由的畜生。于是次日大早,我便為它打開了鎖鏈,它則立刻飛沙揚塵地逃向了蒼山田野。
我只要院門開著,它也會經(jīng)常回來看我,經(jīng)常晃悠一圈又揚長而去。一天,世存告我,球球受傷了,走路蹣跚且再不愿出門,神情有些畏怯甚至恐懼,召喚也不愛搭理了。我急忙過去探視,發(fā)現(xiàn)它毛上有血痕,屁股上有傷口,右后腿在奔跑的時候要懸著了。顯然它受到了侵犯,眼神中滿含落寞和委屈。
我和世存都不是養(yǎng)寵物的貴族,也不知道如何為它療傷復(fù)仇。它和我們一樣命賤地茍活于此惡世,內(nèi)心的傷痛都只能依靠自己和時間去療治。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是和它同甘共苦,一起寒泉配食,簞食瓢飲;也許其他的人畜皆不堪其苦,然而“回也不改其樂”。除此之外,本質(zhì)上我們都活在各自的命途中,誰也不能徹底拯救誰。
球球尚未痊愈時,我又去了災(zāi)區(qū)。后來聽說它傷口愈合,快樂恢復(fù),只是不得不掂著一只腳去追尋它的愛情了。再后來到了年前,它一去不歸了。世存像往日一樣信任它還會倦游還家,總在寒夜傾聽它可能的跫音和剝啄叩門,但是這次它真的銷聲匿跡了,幻影一般迷失在逃向自由的路上。
一只狗來到人間,遭遇了三個并不足以帶給它嬌生慣養(yǎng)生活的父親,悲劇似乎就是命定的。它不能選擇它的運數(shù),就像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祖國。我們生于斯長于斯,默默地忍受著生活,平靜地面對著傷害,安詳?shù)氐却Y(jié)局。像球球一樣,在亂離的歲月中隨處顛沛,時而戴著鎖鏈,時而自我圈禁,但時而也在品味著掙脫逃亡的自由歡愉。加繆曾經(jīng)說——我是我自己的囚徒,時刻流放在自己的祖國。偶爾想起球球和這個世界的許多朋輩,仿佛正是對這個時代的某種注解。
寒冬將盡,此刻是京都初七的黎明前夕,酒闌燈灺的夜空顯得更加暗黑而迷離。沉沉大野啊,一只狗,你將走向哪里?我唯在這些薄醉的余生里,和我的弟兄一起分擔(dān)這種傷悼,以紀(jì)念它那些日子的守護和偎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