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們這一代紅色風暴中成長的男人,對世界的質疑,一般來說,多有一個起點。
老毛的家,就在古城平民聚居的尋常巷陌之中。他家斜對門的鄰人,有一個遠比他大的青年,靠修理自行車維持生計。這個貧賤的手藝人,也許因為職業(yè)積習,成了那個年代極少有的自行車發(fā)燒友。他某天在鬧市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輛傳說中的三槍牌單車,便亡命地偷走了。孰料這是樂山最高首長的坐騎,于是判刑入獄。老毛中學時分,這個鶴立雞群的賊刑滿歸來,開始了對他最初的潛移默化。
那時,牢釋犯統(tǒng)稱壞分子。這個壞分子每夜收工,喜歡獨坐街邊拉京胡。因為音樂或者好奇,中學生老毛慢慢開始成了他家的???。懵懂青澀的他,發(fā)現(xiàn)這個鄰人像一個高深莫測的江湖奇人,隨時聚集著一批奇形怪狀且來路神秘的漢子。他們在一起大碗喝酒,分析時事,抨擊當時的各種弊政,聽得他心驚膽戰(zhàn),卻又仿佛醍醐灌頂。
他在這一批時代的流配歸來者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世道的秘密,開始一驚一乍地審視這個共和國的來歷。一邊是學校的五好學生進步青年,一邊是街頭的賤民聚會旁聽者;兩邊的教育迥然不同,他像一個身負絕密的孩子,活在某種驚恐和不安中。
類似的際遇,朱學勤兄也曾經(jīng)在他的《失蹤的思想家》中回憶過。而我的少年,也曾有大致相似的啟蒙。我從無數(shù)故事和親歷中感知,在中國底層,無論處于怎樣的兵荒馬亂和高壓恐嚇之下,都一直有某種江湖道統(tǒng)在秘密傳承。正是這樣一些不惜扛枷負鎖的人,在民間社會堅守常識,揭發(fā)真相,思考著國家民族的走向。
而今,當霜鬢艱深的他,也成為這樣一個純粹的民間思想者之時,我在他那早已不復存在的深巷瓦礫中,似乎找到了那一起點。
四
1974年的中國,“文革”進入疲軟整頓期。因為副統(tǒng)帥的決裂,更多的中國人開始反思那個畸形時代的諸惡。這一年,高中畢業(yè)只能下鄉(xiāng)落戶的毛喻原,成為樂山周邊山區(qū)的一個甘于挑糞的農民。
他的母校樂山一中,曾經(jīng)是抗戰(zhàn)時期武漢大學的所在。武大班師之后,館藏的圖書多數(shù)留給了該校?!拔母铩钡姆贂\動中,校方封存了那些“毒草”予以保護。這時,童蒙已開的老毛和他的平生兄弟莫斯等哥們兒,因為強烈的求知欲而無所求,于是開始了他們冒險的偷書計劃——他們定期攀緣母校那些熟悉的門窗,像翻越一個愚昧罪惡的時代一樣,直接進入民國的寶藏。那些沾濡著前朝精英手澤唇香的書卷,就這樣流進了山野懷夢青年的私囊。所謂涓滴之珍啊,在最荒蕪的年代,像一脈骨血暗傳,就這樣以最亂法的方式,滋潤了這些窮鄉(xiāng)僻壤青年的腹笥和遠大視野。
他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知識青年——當多數(shù)同代人還在背誦最高指示時,他們早已熟稔了費爾巴哈叔本華尼采了。因為知識,他很快成了鄉(xiāng)村小學的民辦教師。而村小邊上孤獨改造的某個老右派,又必然地成了他在鄉(xiāng)村生活中唯一的朋友。仔細考察我們身邊很多人的優(yōu)異,皆因塵世間這樣一些看似偶然甚至荒誕的際遇交往。
那個時代的毛喻原,在真正的底層社會窺見了人民。他一邊習武健身,甚至偽裝成了一個民兵連連長,一邊在心底縱情滋生著自己獨立人格的反骨。他甚至在很長的時間里,獨自策劃查勘地形,準備了一個特別招展的大字橫幅,密謀在某個深夜掛上樂山的最高樓房……
他把與他同姓帝王的質疑和憤怒,凝聚在那一個節(jié)省口糧買來的巨幅長卷里。在臨近行動的前夜,他忍不住告訴了那個老右派的忘年之交。但是,他接到了一個真正深通中國的前輩的勸阻和警告。那個為了成就他的前輩,中止了他的無謂冒險。他躲過了他的滅頂之災,最后還慘不忍睹地看見了那個孤獨男人,在一次被羞辱的愛情之后,亂刀自殺……
有時,我總在想,一個男人的一生,究竟社會要提供多少生命和血淚,才能澆灌出這樣一個另類啊。很顯然,老毛正是在這樣一些堅硬的殘酷事件中,更深地看見了他所處的國運中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