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的五絕《相思》──“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原本是寫給音樂家好友李龜年的,他肯定沒料到,千年之后,這首詩會成為“立法委員”質(zhì)詢“教育部長”的材料──請問,這首詩用的是什么修辭手法?
王維的詩,不是為修辭學而作的,表達的是含蓄而綿密的情意。
這首詩不該質(zhì)詢政府官員,最能心領(lǐng)神會的,是天下有情人。
它很美,卻無法言詮,就像李商隱的“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都只是象征。愛到巔峰極致,靈魂與肉體的美,那樣強烈卻難以描摹,只能象征。
童年時讀到這首詩,初初省得了想念的信物,是紅豆。于是,便一顆顆搜集著心形的豆子,又一顆顆封緘在信中,寄給思念的人。因為有這樣一首短詩,我們什么話都不必再說,一顆剔透赭紅的豆子,款款深情地傾訴著。
我們從詩中模擬著愛戀的喜悅與憧憬,在愛還沒生發(fā)的時候。
我們從詩中擷取著愛戀的失落與憂傷,在愛帶來創(chuàng)痛以后。
我們感到被安慰、被包容、被理解,當我們流著眼淚誦讀一首詩。
我愈來愈愛絕句,愛它的簡短精致,每個字都那樣獨特,無法替換,不可或缺。就像愛情中每個場景,每次怦然心動的瞬間,都是獨一無二的。而美好的愛情就像絕句,抑揚頓挫,飽滿豐盈,帶著我們瞬間飛行,安然降落。游走在夢與真實的邊境,使人含淚睡去,微笑蘇醒。
愛情宛如絕句,讀詩的人口舌生香,悠悠懷想。
愛情沒有指導原則,只有謙卑的體會。
對于愛情這件事,我近來最常用的詞匯是“謙卑”,那正是最深切的體會。謙卑地愛著一個人,期望他也會愛我;謙卑地被人所愛,期望這愛不會帶來傷害;謙卑地眺望著愛情或許會蒞臨;謙卑地目送著愛情終將要遠行。
“藏詩卷”是從這個世紀初開始的,《愛情,詩流域》《時光詞場》《人間好時節(jié)》,每一部作品都記錄了我當時的生活與情感狀況,我與所愛的人,離合聚散。《人間好時節(jié)》出版之后,古典詩詞中的愛情體會,是我的下一個目標,這想法好幾次被擱置了,又時時在心中茁壯滋長,每年都像紅豆那樣的,春來發(fā)幾枝,終于,在第四個春天,生成了。
宛如絕句,二十個字,二十首詩,二十種體會。
但是,怎么都寫不盡道不完愛情的滋味,描不出繪不成愛情的樣貌,愛情修辭學,這一堂,我們學得了象征。
此物最相思,這個“物”,無以名之,曰愛情。
二○○九年三月十四日
臺北城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