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說:“人生無常。有一夜,夢飲酒,好快活,哪知早晨醒來大禍臨門,一場痛哭。又有一夜,夢傷心事,痛哭一場,哪知早晨醒來出門打獵,快活極了。做夢時不曉得是在做夢。夢中又做了一個夢,還研究那個夢中夢是兇呢還是吉。后來夢中夢醒了,才曉得那是夢啊。后來的后來,徹底清醒了,才曉得從前種種經(jīng)歷原來是一場大夢啊。蠢人醒了,自以為真醒了,得意洋洋,說長道短,談什么君王尊貴啦牧夫卑賤啦那一套,真是不可救藥的頑固喲。你老師孔丘,還有你本人,都是在做夢,自己不曉得。我說你們在做夢,其實我也是夢中說夢話啊。所謂吊詭,亦即悖論,這就是了。這個悖論,我也沒法解釋明白。到遙遠的將來,一定會有一位大智大慧,他能說個一清二楚?!?/p>
他又說:“辯論無用。假設(shè)我長梧子和你瞿鵲子辯論,你勝了我,我敗給你,你真是對的嗎?我真是錯了嗎?我勝了你,你敗給我,我真是對的嗎?你真是錯了嗎?我們兩人,有一人是對的,有一人是錯了嗎?或許我們兩人都是對的嗎?或許我們兩人都是錯了嗎?我們兩人籠罩在偏見的黑霧里,互相看不清對方,互相不理解對方,所以才辯論。第三者看我們,但見兩團黑霧。我們請什么樣的人來裁判是非呢?請觀點跟你一樣的人來裁判嗎?既然跟你一樣了,怎能裁判呢?請觀點跟我一樣的人來裁判嗎?既然跟我一樣了,怎能裁判呢?請觀點跟我跟你都不一樣的人來裁判嗎?既然跟我跟你都不一樣,怎能裁判呢?請觀點跟我跟你都一樣的人來裁判嗎?既然跟我跟你都一樣了,怎能裁判呢?如此說來,我們兩人,再加上第三者,依舊籠罩在偏見的黑霧里,誰都看不清誰,誰都不理解誰。第四者看我們,但見三團黑霧。要不要請他也來呢?”
他最后說:“嘩聲大吵,互相對立,雙方只說不聽,等于沒有對立,還辯論什么呢。用對立統(tǒng)一的方式去調(diào)和是非吧,用變化發(fā)展的觀點去容忍是非吧。請勿白吵了,珍惜年華吧。用對立統(tǒng)一的方式去調(diào)和是非,此話怎講?是非啦對錯啦皆不是絕對的。是里有非,非里有是。對里有錯,錯里有對。你的是,若真是,那就明明白白不同于我的非,你還辯論什么呢。我的對,若真對,那就明明白白不同于你的錯,我還辯論什么呢。忘掉天年,齊觀生死。忘掉仁義,齊觀是非。請暢游于久恒,請皈依于永恒。”
十三、影子的困惑
去室外陽光下,看自己的陰影。他是你的隨身仆人,你的本影。本影的周廓上有窄窄的一帶,若暗若明,半陰半陽,那是半影,名叫罔兩。半影又是本影的隨身仆人。你動,本影跟著你動,半影又跟著本影動。一個受制于一個。
半影說:“我的主人本影,你一會兒走一會兒停,一會兒坐一會兒站。你跟你的主人跟得太緊了吧,你就沒有半點獨立性嗎?”
本影說:“半影啊,你別不耐煩。你當(dāng)我能獨立,想怎樣便怎樣嗎?你當(dāng)我主人能獨立,他想怎樣便怎樣嗎?你當(dāng)我心甘情愿做蛇的皮,做蟬的殼,緊緊依附他嗎?為什么會這樣,我怎曉得呀。為什么不那樣,我怎曉得呀?!?/p>
本影的主人是你的身軀。身軀的主人是你的心靈。心靈也不是獨立的,也有主人,那就是外界的召喚。外界的每一召喚又受制于另一不可知的因素。一個受制于一個,可以推演到無窮。這鏈條的終端,你永遠不可知,本影和半影又怎曉得呀。
十四、周夢蝶?蝶夢周?
在下莊周昨夜做夢變了鳳蝶,黑衫花裙,翩翩游玩,真是一只漂亮的鳳蝶喲。我覺得好愜意,渾然忘記了人間那一個痛苦的莊周。忽然醒來,想起自己姓莊名周,是宋國管漆園的小吏,我便吃驚,感到迷惑。真是莊周夢中變了鳳蝶?還是鳳蝶夢中變了莊周?莊周啊,鳳蝶啊,到底誰是我啊?這個難題又惹起是非了。莊周與鳳蝶也許都是我?這樣變幻形態(tài),就叫物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