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陰性之痛(3)

生為女人:性別、身體、欲望、情愛與權力 作者:孔見 王雁翎


然而,榜樣的力量盡管無窮卻并沒為我減緩多少痛。事實上,我是個連打針都恐懼的人,在兒時,醫(yī)院對我就像育嬰堂——這是我當時認為的世上最兇險陰森的地方,成年后父母的幾次住院使我稍稍緩解了這種恐懼,但一聞見那股藥水味,心仍然攫緊一團,就如同去到火車站——和醫(yī)院一起,這是兩個會在瞬間引發(fā)我生理恐懼和反應的地方,一個象征生離,一個折射死別。這兩個地方,像詩中寫到的:想到這個世界/所有的悲傷、凄涼、不公平/雪珠霰彈般砸在雨傘上!冬天喑啞的拳頭/如此深的/在喘不過氣的喉嚨里……

最后一次檢查宣告保守治療的失敗,囊腫沒有變小或消失,它像質地優(yōu)良不縮水的布料,保持著原有尺碼。只有開刀。

很奇怪,刀片來臨前,我甚至感到一絲隱約的興奮。具體的痛還扛著令旗在路上,悲壯的塵煙先行到達,它作為平淡日子里的一件大事,使人激動莫名,仿佛是送給幾個月后二十六歲生日的奇譎禮物。而且因為下刀處是腹部,感覺好多了,腹部相對來說有結實些的耐受力,只要繞過女人的命門,事情還不至于絕望。

4月的手術室,南方寒意仍濃,我戰(zhàn)栗有如風中的葉子。隔壁以及走廊對過,若干女人正在術前準備與手術當中,空氣中有種冷颼颼的東西。這一層,每個房間的藍色布簾后都充滿刀光與女人的血,藍衣護工忙碌地收拾臟污的手套器具以及赭紅血肉,那些從女人身上剝離與切割下來的器官與物質被扔進黑色大塑膠袋中——這里是合法的、為法律所允許、為患者所懇請的分解現(xiàn)場,每位手術者還要為此交付“醫(yī)療垃圾費”。

衣物褪去,身體展開如案板上的魚——躺平,這姿勢使人失去最后的抵御能力,以方便刀片的任意游走。麻醉師一邊在脊椎找下針位置,一邊與護士談笑風生,她們聊起這個月的獎金、百貨大樓的打折和某某新近被提拔的老公,順便對我的腹部表示了贊揚:究竟沒生過孩子,多光多平,哪像咱們一揪一大把!她們又聊到最近很火的某某減肥茶。

麻醉師也是手術中的靈魂人物,她的輕松態(tài)度使我稍感松弛,但很快痛苦抓牢了我。麻醉打完后,吊針屢次未打成功,改在腳背進針,一根管子從鼻子插入,是鎮(zhèn)定類的什么氣體,背部貼上了麻醉引流棒——據(jù)說這可延長麻藥性,緩解術后疼痛。最后是鋒利的刀片上場。

回到病房已是下午四五點,麻醉引流棒非但沒減輕痛苦,反而引起惡心嘔吐反應。起身吐一次,刀口就撕裂地痛一次,頻繁的起身使尿管(那時的導尿管還未像現(xiàn)在這樣改良成了不脫落式)又脫落了,重新得插一次。幾天后可下床時,我無法自己排尿了。覺得要瘋了!廁所從上回的天堂又變?yōu)樨瑝簟?/p>

身體一夜間不是我的了,它是個冷漠的、沒有絲毫同情心的陌生人!

這種規(guī)模與密度的疼痛在我的經(jīng)歷中是頭一次。此前,疼痛對我最極限的體驗來自父親的粗暴。他的巴掌與尺子在我已經(jīng)是沒法忍受了,而今,我發(fā)現(xiàn),人的耐痛性潛力巨大,從一管針、一柄刀到復雜的一堆不銹鋼器械,肉體在別無選擇時,只能選擇耐受。

其實,這場手術并不值得我多加渲染,就在同病房,我的手術也算不得什么,每張病床的床頭掛著患者病歷,卡上注明“宮外孕”“功能性子宮出血”等等,哪樣后頭不是潛伏著危險與銳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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