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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走后的那段時間,我也變得睡眠很差。夜里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好不容易入夢,窗外樹上一聲鳥啁,便醒來了。這時候通常是在凌晨,一整塊夜凝固如冰,無法切割,我被凍在里面動彈不得。斧子的鼾聲隔著房間陣陣傳來,我守著夜,睜眼到天亮。
夜像余生一樣漫長:還有那么幾十年吶,怎么過。既然又不敢死。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似乎對哥哥長達四年的惡性失眠和抑郁有了一種切身體會:從前,你只知道他難受——但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樣的難受。我在懷疑,這是不是他在沉默了那么多年之后,第一次試圖向我解釋他曾經(jīng)內(nèi)心深處有多難多孤獨,這或許,是他在請求我們原諒的方式。
如果我們也有一個真主,一個上帝,一個佛陀在心中,那么事情會不會簡單一些。在他離世的時候,可曾有人送他,他離世之后,他可曾有所去。
我告訴平義我要離開北京,回老家辦喪事,看望母親。平義很警覺地問我,那你還回來嗎?我說,我不知道。
走的那天早晨,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他執(zhí)意要再留我一會兒,說給我煮了一鍋湯面,要我吃了再走。
行李全都已收拾好,屋子亂得已無下腳之處,同租的都不在,一只板凳都找不到,于是我倆就坐在行李包上,默默地圍著一只沒蓋子的鍋,像守著一個啞然的結(jié)局。
我說,“把那本書還給我吧?!?/p>
他一愣:“什么書?”
我不開腔,心里很空。
很快他就想起來了——那本書。
“書還在不?”我催問。
“在,”他低頭攪湯,頸子沉得抬不起來似的,啞啞地說,“你別著急吧。喝完湯,我就給你拿?!?/p>
攪拌了下,面好了。他這才看到?jīng)]有碗,趕緊站起來從桌上拿了只飯盒,慌慌張張地倒掉里面的剩饅頭和粥,沖著洗了,拿回來又盛面。
想到這出租房里的幾年,到最后人都快走了,我們還連一只干凈的碗都拿不出來,也真不知道是該對生活失望,還是對自己失望了。
他盛了面端我面前,看著我,眼里蒙著一層灰。我說,我沒胃口。
他正不知所措,我忽然很心疼,就低下頭,順從地接過來,小口小口地勉強吃了起來。
他站起身,走近里屋,找了一會兒,從柜子的最底層翻出那本書。順手翻了翻,內(nèi)頁已經(jīng)發(fā)黃了。他把書遞到我面前。
我接過那本書,四顧不知擱哪兒——像托著一生,無處安放似的。
我問他,你還記得我接你來北京那會兒嗎?
他說,記得。
我說,別逗了,我知道你不怎么記得了。
幾年前第一次見他,我們約在麥當勞,他戴眼鏡,平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是完完全全的,掉進人海無法撈出來的那種普通模樣——我們是網(wǎng)友,在網(wǎng)絡剛剛起步的年代,碰巧都進了一個聊天室,你好,你好,就這么開始聊,后來覺得很投機,竟然莫名其妙就成了網(wǎng)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