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不明白——北京那樣的花花世界,浮華殘酷,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大約他感到身邊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在為難他,嘲弄他。抑郁癥的藥不算便宜,帕羅西汀,氟西汀,他都吃過了,劑量越吃越大。有種牌子的氟西汀副作用很奇怪,是不停地打哈欠,他最后一次被炒,居然就是因為陪老總的一整天,無時不刻在打呵欠,打得滿眼都是淚。
我知道他痛苦,但我不知道那是怎樣的痛苦。
想到這里,我真的一點都不怨他了。
中午我回到農家旅館,碰到他坐在樓下的餐廳里,一言不發(fā)地望著玻璃門外。
我說,你醒了?
他撇開目光,揉了揉頭,說,嗯。
吃點飯吧。我盡量平靜地對待他,我知道他生病了。
他像個孩子一樣,順著臺階就下了,說,好,你也餓了吧。
我們吃了午飯,我說咱們去走走,他點頭。
那天下午在婺源鄉(xiāng)下,一切都熱烈而美好,油菜花開得爛醉,一片燦黃??諝庵袕浡还删d如膠,悶如油的菜花味兒。土地像烤熟了的面餅一樣散發(fā)出溫熱的香氣,分不清是什么鳥的叫聲,碎碎地灑在田野上。
路過農家,一只狗躺在院壩里睡覺,任憑游人來來往往,它癱睡在地,四肢耷拉著,腹部隨呼吸一張一翕。想象不出是怎么樣一個酣暢的夢,能叫它睡得這么香。
“做只野狗多好?!蔽毅渡窨戳艘粫?,自顧自說,“不用讀書,工作,買房子……可以天天曬太陽,睡覺……安天命。”
“那你是沒見到被打斷了腿的流浪狗,還有被人綁去殺了剮肉的?!?/p>
他極刻薄地剜了我一眼,想繼續(xù)什么,又打住了。背過臉去,自顧自往前走。
我被噎得喘不過氣來,半晌,追上去責問他,“我跟你有仇?你一天不堵我的話就活不下去???”
我知道他心里生病,難過,通常都不會跟他計較。但不知怎么,這次我忍不住火氣——也許是因為心情不好——就在剛才,我們在攤販前買瓶裝水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弄丟了門票,重新又花錢買了兩張,彼此惡聲惡氣地埋怨了好一陣。
就在那個下午,在燦爛的田野里,我們吵了最后一次架,彼此都累得厲害。四下又熱,又燥,陽光刺眼,齊人高的油菜花明晃晃望不到頭。耳邊偶爾掃過一陣牛蠅的嗡嗡聲,煩得像火柴棍一下又一下地擦在心上,快要燃出火花來。
吵累了,兩個人都覺得很無趣,只能低頭默默走路。過了很久,我忍不住說,既然是第一趟也是最后一趟出來了,我們就別吵了吧。我是好心的。
梯子搭在了腳前,他低著頭,說,好。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脫口而出“最后一次”,更沒有想到這后來竟然成了讖語。
接下來幾天都下雨,天公都不作美了。他徹夜睡不著,我?guī)状蚊悦院吹剿饋?,開門,出去抽煙。于是早晨我也不敢叫他,就讓他整日在旅館里補覺。
如此第四天,我們背上包離開了縣城,去坐大巴車到市里,再從那里上火車回北京。站在月臺邊,列車在眼前轟隆隆地來,轟隆隆地去,像這兩年匆促又黯淡的日子一樣;我們像是上錯了車,下來的時候已經不辨東西,不知何處。
如果我知道那真的就是我和哥的最后一次相處,我會對他再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