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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和任何一座中國中型以上的城市一樣,成都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座堵城。
在上班高峰時候開車堵在水泄不通的路上——其實那已經(jīng)不叫路了,密密麻麻的汽車、電瓶車、自行車,還有四顧茫然的行人,像一鍋沸騰的餃子一樣,暴躁而急躁地搶路,一張張怨戾的臉,寫滿了生活的黯然失色。
因為太像一個社會的縮影,所以這樣的場面特別容易讓人灰心。
我也開著車,也堵在路上。這是我十五歲就來讀書的城市,十年過去,我在這里有了自己的房子車子,有了一切成年人的模樣。但那天突然看到穿著母校校服的孩子騎著自行車從我面前經(jīng)過,我硬是愣愣地,盯著他校服背上印著的母校名字,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川流不息的街口。十年了,校服竟然一點都沒變,竟然還是那么丑——也罷,青春已經(jīng)夠美,無需再作裝點了。
在那個男生的背影消失之后,我不由得想起,十年前的我在這個時候,這樣的星期天下午,該是在教室等待同學們一臉不甘不愿地返校了罷:陸陸續(xù)續(xù)走進教室的同學們,收拾著從家里帶來的東西,聊聊天,開始等待班主任的點名,開始晚自習,開始趕周末沒做完的卷子,快到九點半的時候開始換座位,轟隆隆地拉桌子,搬書,接下來是新的一周……如此恍然只覺這一切就在昨天,如此清晰,如此清晰。
那時的我,在無數(shù)晚自習就著一疊疊作業(yè)紙開始寫作——當然那不叫真正的寫作——在上課、自習、考試、做題的罅隙,我們見縫插針地閱讀,寫作,彈吉他;我們熱愛電影熱愛音樂,從吃飯錢里面省出一些零花來買盜版DVD,打口CD,買書買雜志,買海報;看任何書刊都會認認真真做摘抄,一張張活頁紙裝訂起來有厚厚一大本……
真是些青翠的日子。
也是一顆顆青翠的心。
如今的我們擁有什么,又失去什么了呢?
當我經(jīng)濟獨立,不需要用挨餓的方式來省錢買碟,我卻也再沒有那種搜集電影的興趣了;當我時間自由,也不需要面對晚自習和無盡的上課考試,我卻也再沒有那種非寫不可的傾訴欲了。
有一種成長的標志是沉默——因為生活的漸漸復雜,因為這種漸漸復雜的難以言說,無法言說,不愿言說,或者不能言說。
而竟然,竟然這一切的改變,發(fā)生得悄無聲息。有時候忍不住一下子會問,何時我們就走到了今天,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在我已經(jīng)獨立開始一個人的生活之后,每天下班,收起電腦和文件,收起賠了一整天的笑臉,離開辦公室;經(jīng)過堵得水泄不通的路口,在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和煙塵尾氣的縫隙之間……滿目都是慌慌張張的人們。大家爭先恐后地往前擠,又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向,一切就更顯得缺乏秩序和謙讓,暴躁的喇叭聲和陌生人臉上正在罵人的嘴形……我望著這樣的生活面目,覺得無比的現(xiàn)實無比的冷漠,簡直就像馬路上一張張路人的臉:空洞,疲倦,惶然。
生活常常令我暴躁,那些堵得水泄不通的路口,喇叭,灰塵,口痰,垃圾,冷漠而空洞的人,疲倦而茫然的臉。唯獨寫作的世界是令我平靜的。像在大霧的清晨于林間散步,空氣清洌如泉,你心有山海,身輕如燕。
但是,成都真是一座溫柔的城市。只在夜里下雨。沒有那么多赤裸裸的晴朗,仿佛就是不想叫你參透人生,然后在你最絕望的時候,來一個清透的晴天,叫人高興得手舞足蹈。我的朋友說,“這樣的世界溫柔至無需闖蕩,讓人想起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寫到這里我突然想,如果一個人的心與身,能如“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那該是件多么好的事情啊。
畢竟,無論是紐約東京還是北京上海,都可以說,如果你愛他,就帶他去那兒吧,因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帶他去那兒吧,因為那里是地獄。
但對于成都,我想只能說,帶上你所愛的與所恨的去那兒吧,因為那里就是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