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所長已經(jīng)退休了,但還牽掛著他干了幾十年的這條老堰,他父親對他的囑咐似乎在他心里生了根。他講得非常動情,我被他深深打動。但他這一席話卻讓在場的官員們感到尷尬。
三臺是座有著一千六百多年悠久歷史的古城,是有一百四十八萬人口的農(nóng)業(yè)大縣,曾經(jīng)輝煌過;是川東節(jié)度使所在地,而成都是川西節(jié)度使所在地,它與成都齊名;抗戰(zhàn)時又是赫赫有名的抗日模范縣、糧倉,鄭縣長還信誓旦旦要把它建成小上海。曾幾何時,這座文化古城被徹底忽略了、邊緣化了。沒有高速公路,沒有鐵路,沒有稀有的資源,有再深厚的文化也富不起來。三臺一個鄉(xiāng)的產(chǎn)值,遠不如山西一個小小的煤老板。
窮,是三臺縣的軟肋,窮得當官的說話也不硬氣。
眼看傍晚了,陪同的領(lǐng)導(dǎo)提醒該回縣城用餐了,李所長的話就此被打斷。
進水口離縣城有四十多公里。但我還沒聽夠李永雙老人的講述,我知道他還有話說,他還能告訴我這條堰的許多最真實的故事。我征得縣長的同意,決定邀請李老先生一同回縣城。
臨上車,葉樹元先生擠到我旁邊,悄聲說:下次再來,我?guī)闳タ脆崫裳呷?,看它最真實的面貌。說完,還沒等我回答,他就匆匆離去。在車上我一直回味著這兩句話。葉樹元是三臺人、水利人、愛心人,他在顧忌什么呢?他想讓我看什么?
晚宴上,縣長說:這是三臺老縣衙門所在地,現(xiàn)在改建成賓館,我特意選在這里,是想讓鄭女士能感受一下歷史,說不定我們現(xiàn)在坐的這個位置,就是當年老縣長升堂審案的地方。他的聲音不大,話語中含著幽默,說得大家都笑了。唯有坐在我旁邊的李永雙老人沒有笑,好像有心事。我想他大概是第一次和縣長同席有些拘束吧。
晚宴后,我約他去喝茶繼續(xù)聊堰、聊水。他很謹慎地從內(nèi)衣口袋里拿出一份他手寫的報告,原來這就是他的心事!信紙是那種很多年前用的紅條寫字紙,字寫得盡量工整,我讀起來還是很費勁,報告詳述了鄭澤堰的歷史、修堰過程、渠系分布、費用、幾次洪水給百姓造成的困苦以及百姓對修防洪閘多年的企盼……字字句句都在呼吁要修防洪閘。沒有閘,洪水一泛濫百姓就遭殃。信里,充滿了投訴無門的無奈。
信中,還記述了一段當年堰修到最后階段沒錢了,是鄭縣長決定變賣家產(chǎn)捐資四萬銀元才把堰修成的情節(jié)。
他說:這件事七八十歲的老人都知道,檔案也有記載,當年百姓為感念 鄭縣長的德政,把這條堰取名鄭澤堰,離任時幾萬百姓為他送行,還送萬民傘。
我笑著說:四萬銀元堆在房間里也很壯觀?。?/p>
李所長說:是啊,現(xiàn)在要有這么多錢,早把防洪閘修起來了。
李所長是有備而來的,兩天前,他聽說鄭縣長的女兒從法國回來了,要參觀鄭澤堰,便和幾位老農(nóng)一起商量,他們一致認為既然是鄭縣長的女兒,就一定會關(guān)心這條堰,就一定有辦法把狀紙遞上去,至少比他們農(nóng)民有辦法,成與不成總得試試。恰好縣里又讓他來陪同,機會難得,便連夜趕寫了這份報告。因為不知道我會是什么態(tài)度,所以一直心事重重,怕遭拒絕。后來發(fā)現(xiàn)我對這條堰很有興趣,而且答應(yīng)他一定盡力,才感到如釋重負,回去好對大家也有個交代。
臨別,他緊緊握住我的雙手,眼里飽含著誠摯的企盼和囑托。
手里的信沉甸甸的。我能為他們做些什么?我這次到三臺縣來,只是想來看看父親當年修的堰,看到了,欲望似乎已經(jīng)得到滿足。但心里又多了份責任,李永雙老人的那封信讓我感到有些沉重,他企盼的眼神讓我感到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