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這個字眼壓根兒也不是客廳里的那種冠冕堂皇的表白語。像我的好些書就的的確確是將那些必須用來維持生計的錢購買的。不知有多少回,我站在一家書店的前面或者是一位書商的窗口,此時此刻,那種求知的欲望和活著就得吃飯的念頭在我的頭腦里進行著激烈的爭斗。每逢到了該吃午飯的時候,我的肚子就照例嘟囔著要吃東西了,可偏偏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看到了一本夢寐以求的書,而書的標價又是那樣容易到手。我在書店門口停了下來,心想絕不能讓別人買去,可我一買它就勢必得忍受挨餓的痛苦。我那套海訥編纂的狄巴拉斯(狄巴拉斯:羅馬詩人。)詩集,就正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lián)屬彽绞值摹D菚核蛿[在古德基街的一家古舊書店的書攤上,——在那種書攤上,人們能夠從那一疊疊的廢書中尋到一些無價之寶。就是這套詩集,六便士竟是它的售價,這該是何等的廉價出售?。‘?dāng)時我經(jīng)常在牛津大街的一家咖啡館進午餐(當(dāng)然也就是我的主餐了),那是一家名實相副的咖啡館,就像現(xiàn)在的咖啡館一樣,今天恐怕再也找不到這家館子了。那一天,六便士是我的全部資財,確確實實是這樣,就只剩下這么幾個錢了。這筆小數(shù)目足可以買一份青菜炒肉。但我不敢擔(dān)保這本狄巴拉斯詩集能否一直留到明天,而這種低廉的書價我又恰好能支付得起。我在人行道上踱來踱去,一會兒用手指頭在口袋里搓捏著那幾枚硬幣,一會兒用眼睛瞟一瞟書攤,兩種胃口在我腹中進行激戰(zhàn)。終于書還是買到手了。我將它帶回家中,一邊吃著用粗糙的面包蘸黃油做成的午餐,一邊美滋滋地掀動著書頁。
在這本狄巴拉斯詩集的底頁上我發(fā)現(xiàn)一行用鉛筆寫的字:“1792年11月4日讀畢”。一百年以前,誰是這本書的主人呢?但上面再沒有任何其他標記。我很愿意把他想象成一位窮困潦倒的學(xué)者,他大概和我一樣,明明窮得要命,偏偏求知欲旺盛。當(dāng)初他必定也是用自己的血汗錢來買這部書的,當(dāng)他買到手后,其樂不可支的情景一定不會亞于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這種快樂的心境只能意會,難以言傳??犊蚀鹊牡野屠拱。隳橇粼谠娂械男は癖攘_馬文學(xué)作品中的任何一張畫像都逗人喜愛。
仿佛悄悄地走進那茂密的叢林,
暗暗將每一株智慧之樹來找尋。
隨后,我把這本詩集插上了那擠得滿滿的書架。事實上只要從書架上一取下這些書,我便能回味起那一次激戰(zhàn)一番成功的情景,恰如歷歷在目一般。在那些歲月里,金錢對我來說,簡直毫無價值,除了用它來買書之外,我對它不屑一顧。唯有書才是我的第一需要。我可以不吃飯,但不能不要書。當(dāng)然我完全可以到大英博物館去讀這些書,但這比較起自己擁有這些書并能將它們擺到自己的書架上來,畢竟還不是一回事。我時不時地買上一本破爛不堪、印刷低劣的舊書,里面盡是亂七八糟的筆跡、被撕破的書頁和一團團的墨跡。對這些我絲毫也不介意。我寧愿醉心于這樣一本屬于自己的破冊子,也不大情愿去觀瞻那些不屬于自己的寶書。有時我也為這種純粹的嗜好而感到不安。當(dāng)一本書把我吸引住了的時候,也許它并不是一本我急需的書,盡管它是屬于那種難以到手的貴重書籍一類。但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后,我只得戀戀不舍地離開。比如我那本瓊斯蒂林(瓊斯蒂林:德國作曲家,歌德的好友。)的著作,就是在霍利維爾大街看到的。對他那題為《詩歌與真理》的書名,我十分熟悉,當(dāng)我的眼光掠過那書頁的時候,買下它來的念頭不禁油然而生。但那一天我克制住了。說老實話,我付不起十八便士的書錢,當(dāng)時我的手頭太拮據(jù)了。但我一連兩次在書臺前面徘徊觀望,暗暗慶幸這本書還沒有買主。終于盼到手上有兩個子兒的那天了。我記得自己三步并作兩步朝霍利維爾大街奔去(其實我通常的步行速度是每小時五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