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一個人來寫故鄉(xiāng)而客觀,既如同要嫖客做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一樣可笑,又好比要一個人面臨暴客——人多訛為“棒客”,今流沙河先生之考證——的綁架且有被撕票的危險,必須從容不懼一樣不可思議。任何人對故鄉(xiāng),都不可能是匆匆過客,要我做“到此一游”的浮表文字,心有不甘。但故鄉(xiāng)稱奇的人事山川頗不少,割愛實屬無奈,茲錄一二,權(quán)作各位臥游神往之資。
一條河流的簡介
“我知道河流像這世界一般古老 / 比人類血脈中的血流還要久遠(yuǎn)的河流”,我用美國詩人蘭斯頓·休斯《黑人訴說河流》的名句,來稱頌故鄉(xiāng)這條約 1200 里的河流酉水。任何一個民族的定居,在對水源的選擇上都是十分慎重而考究的,逐水草而居原非游牧民族之專利。圍繞武陵山區(qū)而言,對我們土家族來說,鄂西的清江流域、鄂渝湘的酉水流域、湘西的沅江流域、渝黔的烏江流域,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一小股清泉從湖北宣恩將軍山流下,沿途納無數(shù)大小溪流而成的酉水河,終匯入沅江而集于洞庭湖,如果僅是尋常模樣,就沒有記錄之必要了。且不必說,它清澈之河水,可作鑒貌之用,其中各色活物,歡快暢游,就是那岸邊搗衣扎鞋的土苗婦女,山川風(fēng)物,吊腳樓寨子,懸崖峭壁之間神秘的懸棺,神奇萬狀的洞穴,足夠令你流連。如果你有興趣,倚小船唱上一曲,保不準(zhǔn)就會有無數(shù)的山歌、情歌乃至扯謊歌應(yīng)和而來,只怪爹媽沒給自己生副好歌喉。此情此景,依稀尚可作為文學(xué)大師沈從文先生《邊城》、《湘行散記》的摹本。若是自助野營,或是二三好友同路,必是令人心儀的選擇,因為這地方目前還不是被商業(yè)包裝出來的時髦貨,而是地道的安心洗肺之所。前不久,我回了一趟暌違已久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幾位好友說,五一長假他們居然在酉水河畔后溪至石堤段裸游、裸吃、狂歡了幾日,令我不勝歆羨。只有人跡少至才有此等野營之生趣。各級公路的緩慢粗通,五十年來與山水風(fēng)物所做的無所畏懼的古怪斗爭,使得如今的河道自然不復(fù)往昔繁華盛況。不過繁華與否僅與商業(yè)人氣相關(guān),并不與探勝攬奇者的心境配套,太過掛懷實屬不必。對我來說,要記住的是,仿佛要與這條青幽落寞的水道爭寵的,便是四周由喀斯特地貌造成的溶洞天坑,不計其數(shù)。當(dāng)然你會說這比不上甲天下的桂林山水,以及與它相鄰的兄弟張家界。不過竊以為,這只是名氣傷害人之判斷力的又一例證而已。況且酉水流域還有其他地方少有的更為古怪的普遍情狀,即河流穿各處大小不等的石洞而出,復(fù)又進(jìn)洞,如是循環(huán),別有情致,“桃花源”景致頻現(xiàn)武陵地區(qū),與此不無干系。酉水之從湖北來鳳卯洞伏流而出,渝湘交界的八面山之各處支流,無一不是如此。順河而進(jìn)洞,由水而出洞,變換角度與各色景致捉迷藏,直取金圣嘆之“不亦快哉”。與此同時,這也是整個渝東南以及湘西、鄂西在 20 世紀(jì)四五十年代匪患難絕的外在因素。洞窟甚多,便于藏匿,有時貓在天坑里,或者在那些四處都是絕壁的高山平頂上——土家人俗稱“蓋”——生活可自給自足。面對此境,像我這種被文化騸掉的人,只會文縐縐地說你其奈我何,而土匪則說,你把我的卵給咬了。不過,這些地方都有一致命缺陷——少鹽,必不能久守。何況再頑悍的土匪,也經(jīng)不住現(xiàn)代熱兵器的狂轟濫炸,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看過《湘西剿匪記》、《烏龍山剿匪記》的人,必有相當(dāng)之感性認(rèn)識。
酉水河畔的景致,借用沈從文先生《湘行散記》里“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的話來說 :“這野雜種的景致,簡直是畫!”雜種在外人看來固然是粗話,但在我們那里卻不乏褒義,以人來看,土、苗、漢的雜居地,雜交自屬不免,就是山川情致也是雜交出來的,秀麗雄奇、寧靜狂野原本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除了贊美這個“野雜種”,我再無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