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那年,在克里米亞黑海邊的一條小路上,一個布爾什維克哨兵認為他在給一艘英國軍艦發(fā)信號而企圖逮捕他,可實際上他只是在開著柔軟光滑花朵的灌木叢中,揮舞著心愛的捕蝶網;四十一歲那年夏天,他反復穿過東比利牛斯省的一個村莊,尋找蝴蝶的滑稽模樣,一次次讓“村民們僵在我經過他們那一刻時所處的各種姿態(tài)之中”;而當他已經成了一個“穿短褲不戴帽子的胖老頭”,四處捕蝶的古怪形象就不止引起“小娃娃們把我指給他們迷惑不解的媽媽看”,以及鄉(xiāng)村警察的一路跟蹤,“肚子貼地蜿蜒爬行,看我是不是在誘捕燕雀”,甚至誘發(fā)了動物們的激動和好奇——“沒精打采的狗,盡管對最惡劣的游民毫不在意,卻振作起來撲向我,朝我狂吠”,而在圣菲附近的一片被正在開花的絲蘭裝點得喜氣洋洋的荒原上,“一匹黑色的大母馬跟了我一英里多路”。
對他來說,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就是“在已經被別人命名了的尺蠖蛾的長長的名單上添加進一些引人注目的新種類,世界上似乎沒有任何別的事情能夠與之相比”;事實上,后來的確有好幾種蝴蝶和蛾子以“納博科夫”命名??峙挛覀兒茈y用理性的話語來分析為何他“在感情或食欲、志向或成就方面體會到的東西,在豐富多彩性和強度上很少能夠超越探究昆蟲學時感到的激動”,就如同我們無法解釋八歲那年一場嚴重的肺病神秘地消除了此前他在算術方面神童一般的天賦,“但是蝴蝶幸存了下來”——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
假如非要找點理由的話,或許我們可以說這是因為“當一只蝴蝶不得不像一片樹葉的時候,它不僅出色地表現(xiàn)了樹葉的所有細節(jié),而且一般還慷慨地送上斑痕以模仿被蛆蟲鉆出的洞眼”——這意味著,蝴蝶那有著美麗斑紋的翅膀,其微妙、極致和奢華都大大超過了其捕食者的鑒別力程度,高高飛翔在達爾文意義上的“自然選擇”“生存競爭”等理論之上。這也就是納博科夫所謂的“我在大自然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在藝術中尋求的非實用主義的喜悅”。
而我更相信,在這超越功利實用主義的美學觀念之上,還有超越藝術之上的更美妙的感受——“在充滿陽光的草木的海底”,他站在蝴蝶和植物之間,體驗到的應該是一種“狂喜,而在狂喜后面是別的什么,難以說清楚。就像是擁進了我所愛的一切東西的片刻的真空。一種和太陽以及巖石的一體感。一陣對不論有關的什么人的感激而生的激動——對擅長以對位法安排人類命運的天才,或者對縱容一個幸運的凡人的溫柔的精靈”。
入夏后白晝越來越長。每日清晨大約五點半,都有幾只最踴躍的鳥兒用脆亮的啼聲將灰黑的天幕啄開一個口子,亮光由此流瀉進來,在短短幾分鐘布滿天角。一時間各種鳴禽紛紛應和,嘰喳啁啾之聲即刻爆散開來。我無數(shù)次在這時被鳥聲喚醒,不舍得再睡,卻也并不急著起床,只豎起耳朵傾聽各式美妙之聲,覺得幸福滿懷——鳥兒的叫聲像“幸?!币粯蛹葰g樂又憂傷,難以捉摸、無法形容。記起幾年前有一日站在宿舍陽臺上,呆看無數(shù)鳥兒過往,心上牽掛一個人,思念之情無以言表,只避重就輕地發(fā)去一條短信:“你聽到窗外的鳥叫了嗎?”對方回一句“沒有”,如鳥兒飛過的藍天一般空空蕩蕩,真是惘然啊。
白天在小區(qū)里溜達,總能邂逅各種鳥兒。曾在峽谷樹枝上見到一只八哥的幼鳥,小小年紀表情就很凜然,緊閉的嘴喙嚴肅得像個大法官。然而一旦開口鳴叫,頓時換作古靈精怪的性情,不但能模仿其他鳥兒和人類的語言,還能自己編造一些奇奇怪怪的曲調兒。樹干上、草叢中、石板路上隨處可見白頰噪鹛:它們“唧——唧啊——唧兒”叫得婉轉多姿,末尾那聲“唧兒”尤為高亢脆亮,偶爾還斷斷續(xù)續(xù)地咯咯發(f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