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不容易,有點像苦行僧做功德。翻譯文學(xué)作品,是自討苦吃,吃力而不討好,卻又像是狐仙附了身,想擺脫也擺脫不掉,逐漸進入迷譫狀態(tài),舔著苦黃連也覺得甜如蜜糖。翻譯詩,那更不用說了,是“天之將降大任于斯人”,酸甜苦辣具備,好像扛上了十字架走向天國,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嘔心瀝血,雖九死而未悔,一步步踏入香花極樂世界。我有時覺得,從事翻譯,像做地下工作,在隱秘的地下室里,抱著一部發(fā)報機,滴滴答答打出一連串密碼,向著夢幻的天國傳遞外太空的秘密,居然也在人世間散布了重大的文化訊息。
不同的語言文字,有其特殊的歷史文化背景與思維脈絡(luò),有其傳統(tǒng)的表達語境,翻譯成另外一種文字,簡直就像變魔術(shù),或許可以歸為另類巫術(shù),本領(lǐng)不亞于移山倒海,可以讓紅海分開,讓出一條傳遞思維意義的康莊大道。翻譯詩歌更了不起,因為還涉及文學(xué)想象、意象構(gòu)筑,以及韻律節(jié)奏的和諧與變化。實在很難以想象,讀王維的詩,心靈進入空山無人的情景,聽到詩歌展現(xiàn)了諸天雨花的天籟,你要如何走回另一種文字的紅塵世界,向人們轉(zhuǎn)述那種刻骨銘心卻又沉潛幽微的激動。自古以來就有人說,完美的翻譯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才會有西諺所謂的“Traduttore,traditore” (Translator, traitor)。錢鍾書著意譯成類似諧音的“翻譯者是反逆者”,而不譯作“翻譯者是叛逆者”,力求音義相近,也真是難為他老人家了。
若是屬于同一語系還好辦,比如說意大利文譯成西班牙文,甚或法文譯成英文,德文譯成荷蘭文之類。要是完全不同的語系,如英文與中文的差別,其中隱含了印歐語系與漢藏語系的巨大差距,想要達到嚴(yán)復(fù)說的“信達雅”,那真是“譯事三難”了。只要我們對照原文,認(rèn)真看看嚴(yán)復(fù)的翻譯,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譯文實在“不信”。所謂的“達”,經(jīng)常是他嚴(yán)老先生想要表達的意思,而不一定是原文意思的真實表達。看來也只有“雅”這一層,紹繼桐城文風(fēng),合乎標(biāo)準(zhǔn)。
西方人翻譯中國古詩,面臨的困難,想來也不亞于嚴(yán)復(fù)之“作”《天演論》,不好苛求。以英國的翻譯大家韋利(Arthur Waley)為例,他翻譯古詩《青青河畔草》:“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dāng)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迸龅揭贿B串的疊字,就按中文原來語法,譯成“Green, green,/The grass by the river-bank./ Thick, thick,/The willow trees in the garden./ Sad, sad,/The lady in the tower./ White, white,/Sitting at the casement window./ Fair, fair,/Her red-powdered face./ Small, small,/She puts out her pale hand.”算是“自由譯法”(free translation),既不合英詩規(guī)范,又不符通用的英文語法。有趣的是,大家都覺得譯文極為傳神,爭相傳頌,甚至被人贊為拓展了英文修辭的空間。這可算是新創(chuàng)的“陽春白雪”,合乎“雅”的標(biāo)準(zhǔn)。
然而,翻譯大家也有譯錯的時候?!豆旁婒?qū)車上東門》的開首,韋利譯作“I drive my chariot up to the Eastern Gate,”意思是:駕著車到(上)東門去。其實是誤解了原文,因為“上東門”是洛陽十二門當(dāng)中,東面三門最北的一個門?!吧稀弊植蛔鲃釉~用。倒是宇文所安譯得對:“I drove my wagon out Upper East Gate”。不過,人們不管這樣的小錯,還是認(rèn)為,瑕不掩瑜,韋利是翻譯中國古詩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