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告別

沈從文的后半生1948-1988 作者:張新穎


沈從文去世了,國內(nèi)的新聞卻奇異地沒有聲音。五月十三日,中新社電訊簡單到不能再簡單地發(fā)了條消息,十四日《人民日報》海外版用了這個消息;十四日《文藝報》出現(xiàn)了五十個字的報道。十六日,上?!缎旅裢韴蟆肪幇l(fā)了一篇報道—根據(jù)的是香港消息;十七日,《新民晚報》刊出林放—著名報人趙超構(gòu)—的文章《遲發(fā)的訃文》,表達對新聞“秘不發(fā)喪”的強烈質(zhì)疑。巴金在家里一連幾天翻看上海和北京的報紙,找不到老友的名字。直到十八日,新華社才發(fā)了簡單的報道?!叭藗兙烤乖诘却裁矗课沂冀K想不明白。難道是首長沒有表態(tài),記者不知道報道該用什么規(guī)格?”

瑞典的馬悅?cè)唤拥脚_灣記者的電話,問他能否確證沈從文逝世的消息。他立即向中國駐瑞典大使館核實,令他震驚的是,大使館的文化參贊竟然從未聽說過沈從文這個人。臺灣《中國時報》在沈從文去世后三天即刊出馬悅?cè)坏奈恼?,他說:“作為一個外國的觀察者,發(fā)現(xiàn)中國人自己不知道自己偉大的作品,我覺得哀傷。”馬悅?cè)坏陌?,帶著郁憤的不平?/p>

—可是,沈從文真的不需要別人為他不平,更不需要“規(guī)格”,不需要權(quán)力來給他排定“地位”,不需要新聞的熱鬧。十八日上午,在八寶山舉行了一個告別儀式,只通知了少數(shù)至親好友,也有景仰他的人是自己來的。沒有花圈、挽幛、黑紗,沒有悼詞,不放哀樂,放沈從文生前喜歡的古典音樂,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沈從文面色如生,安詳?shù)靥芍?,周圍是幾十個花籃。每個告別的人拿一枝半開的月季,行禮后放在遺體邊。我走近他身邊,看著他,久久不能離開。這樣一個人,就這樣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

三十多年來,我時時刻刻想到從文表叔會死。清苦的飲食,沉重的工作,精神的磨難,腦子、心臟和血管的毛病……

看到他蹣跚的背影,我不免祈禱上蒼—“讓他活得長些罷!”

他畢竟“撐”過來了。足足八十六歲。我還記得兆和說過:“火化前他像熟睡一般,非常平靜,看樣子他明白自己一生在大風(fēng)大浪中已盡了自己應(yīng)盡的責(zé)任,清清白白,無愧于心?!彼拇_是這樣。

我多么羨慕他!可是我卻不能走得像他那樣平靜、那樣從容,因為我并未盡了自己的責(zé)任,還欠下一身債,我不可能不驚動任何人靜悄悄離開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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