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文革”經(jīng)歷(3)

我們懺悔 作者:王克明


那時候,隨便哪個學(xué)生在校園里遇見“牛鬼蛇神”,都可以任意呵斥,老師們沒有一點兒尊嚴,斯文掃地。一次,我遇到了畢德質(zhì)老師,想起聽說《牛鬼蛇神之歌》是他作詞譜曲的事,覺得好玩兒,便喝令他停下唱了一遍才放他走。還有一次,看到畢老師與另外幾位“牛鬼蛇神”排著隊不知到哪里去,又喝令他們必須邊唱邊走,一直到他們走遠。有哲人曾說過:尊重別人就是尊重自己??僧?dāng)年哪里講這些,“親不親階級分”,“好人打壞人,活該!”階級敵人根本不被當(dāng)作人,可以任人侮辱,沒有誰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自己愿不愿這樣被人作踐,愿不愿家人看到自己被人糟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句話,在我20歲之前,還真沒有聽說過。

1966年盛夏以后,揪斗對象早已不限于原來黨支部拋出來的幾位“牛鬼蛇神”?!按竺裰鳌敝拢砻嫔戏策€沒有被認定為敵人的人都可以寫周圍任何人的大字報,揭發(fā)任何哪怕道聽途說的“問題”,但任何人第二天也可能就是那個被莫須有的罪名擊倒的人。發(fā)生在教我們圖畫的胡熹和老師身上的事,就是一個例子。胡老師是在我們學(xué)校教了一輩子美術(shù)課的老先生,有同學(xué)的父輩都是胡老師的學(xué)生。他年長而和氣,永遠是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就這么一位老先生,突然被鋪天蓋地的大字報說成是國民黨,且反動透頂,妄想變天復(fù)辟,證據(jù)就在他的畫中,說是他的畫里有“反動標(biāo)語”,打倒誰誰,誰誰萬歲,與我們平常喊的口號正好相反。于是,他的畫被掛滿了校園,要大家從中搜尋罪證。我也曾傻乎乎參與了這事,聲稱從他的一張漫畫中找到了36條“反動標(biāo)語”!胡老師的漫畫非常簡潔,往往幾筆就勾勒出一幅圖景??烧沁@樣簡潔畫中的橫、豎、斜線條,被說成不同字的不同筆畫,被分析為構(gòu)成這個那個字,進而又組成為一句句口號。36句口號,又不能記(你記到紙上豈不變成了你寫的反動口號?。?,一會兒就搞混了,也就報個數(shù)字。回想起來尤其可笑的是,在我和其他許多同學(xué)想象出的反動口號中,竟然有“打倒毛主席”這樣的話。怎么可能?完全不合乎常識!他既然恨你,怎么會以職務(wù)銜名相稱?!這些個如今看來無比荒誕的事,那時大家卻都深信不疑。仔細考究下來,這做法好像也還不是一中師生的發(fā)明。記得那之前不久,有報道北京批判某畫家就曾用過這類構(gòu)陷手段,我們只是跟風(fēng)而已。

我校朱琳副校長,是一位資格老卻似乎不受重用的干部,因而在“文革”初也被拋了出來,可卻抓不到她什么重要把柄,于是扣個“三反分子”大帽子,一直就是勞改,在風(fēng)頭最勁的那輪批斗中,反倒沒遭大罪。1967年春,學(xué)校組織在千佛山下果園里勞動,也就是拔拔草什么的。我不知動了哪根筋,忽然就有了嘿唬(嚇唬,訓(xùn)斥)她的想法,走到朱校長跟前,直呼其名:“朱琳,你為什么反黨?”朱校長說:“我不反黨!”我用當(dāng)年最無理、最蠻橫、最常見的口吻質(zhì)問她:“你不反黨,為什么被揪出來了?!”朱校長轉(zhuǎn)臉看了我一眼,并沒有停下手里的活兒,說:“你們還小,不懂,等長大了就明白了?!蔽矣X得她太不拿我當(dāng)回事兒,朝她吼道:“你不老實!小心點兒!”其實已是色厲內(nèi)荏了。朱校長頭也沒抬,不卑不亢地說:“我認識你爸爸、媽媽。 ”真的假的?反正這下輪到我不自在了,誰讓我自討沒趣呢!只得訕訕地走了。多年后回憶起這一段,我想,朱校長說不定還記得這一出呢,這應(yīng)該是朱校長落難中一段出彩的插曲。

抄同學(xué)家

進入 8月,整個社會上都亂了,院西大街(今泉城路)芙蓉街口上古舊書店門前,在馬路中央堆起了一米多高的線裝書焚燒,過往車輛都得繞著走;大明湖北極閣里的元代泥塑、千佛山上的隋代造像等等,都被砸毀;街頭商鋪的老牌匾全部被砸,有些道路、商場也被改了名;所有綰髻的老太太,幾天時間都剪成了短發(fā);留長辮的姑娘,也都剪成了短發(fā)或短辮;里弄閭巷時常彌漫著焦煳味道,那是有人家在偷偷地?zé)f書或者怕給自己帶來厄運的物件……就在這時,從北京刮來了抄家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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