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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之世界歷史,何種中國時刻(7)

中國,何以文明 作者:許紀霖


作為一個古老的文明帝國,中國到了19世紀之后,被全球化的資本—權力體系邊緣化,開始了民族國家化的歷程。然而,作為一個有著龐大人口、國土、資源和悠久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國家,在其文明內部一直有著再造帝國的原始沖動。拿破侖所稱的這頭“東方沉睡的獅子”,要么不醒來,一旦蘇醒,就不會甘于僅僅作為一個邊緣性的民族國家存在,她一定會走向世界的中心,天生就是一個帝國的命。在鄧小平?jīng)Q定打開國門、加入世界體系之后,中國逐步從世界資本與權力體系的邊陲走向半邊陲,隨后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后進入了世界體系的中心。一個世紀之后,中國在國際社會已不再是受屈辱的民族國家,而是作為一個世界帝國被尊重和對待。

世界帝國之間的爭霸,不僅是看實力的高下,更取決于文明的制度和話語的較量。迄今為止,全球的文明話語權依然在西方手里,西方也繼續(xù)顯示出政治制度的強大生命力。崛起的中國無論是在文明話語的塑造還是制度的合法性建構上,依然處于不穩(wěn)定的過渡狀態(tài)。中國步入了全球的經(jīng)濟中心,但尚未成為國際事務的政治中心。30年的閉關鎖國和30年的韜光養(yǎng)晦、改革開放,中國對全球事務依然不那么熟悉,對國際法則和普世價值還有相當隔膜。在文明的意義上,中國并沒有準備好扮演一個世界性大國的角色。一個擁有世界第二實力的大國,陷入了文明的迷茫之中。

美國漢學家白魯恂說中國是一個用民族國家偽裝的文明國家,按照中國的本性來說,這話不錯。然而偽裝得時間長了,“假作真時真亦假”,今日的中國真的忘記了自己的文明本性。文明國家考慮的是天下,而民族國家想的只是主權;文明國家追求的是普世之理,而民族國家在意的只是一己之勢。自晚清以來,中國被西方列強的勢力打怕了,越來越重視勢,而不在乎理,以勢代理、勢就是理,在中國似乎成為不可逆轉的趨勢。基辛格在與中國領導人接觸和會談時,有一個強烈的印象:在中國人看來,國家利益勝過其他所有的原則,是最重要的,國際關系是由國家利益和國家目標決定的,再無其他。今天的中國從上到下,從政府到媒體、知識界,所熟悉和操作的都是民族國家的話語,從主權政治和地緣政治角度觀察世界、為中國定位,唯獨陌生的是超越國家利益的普世文明。我們不再用世界通行的文明話語為自己辯護,也不明白對國家利益的最好守護乃是站在文明的制高點上。美國之所以持續(xù)強大,不僅在于軍事、金融的統(tǒng)治力,更重要的是掌控了文明的話語權。難怪北京一位學者如此感嘆:毛澤東解決了中國的挨打問題,鄧小平解決了中國的挨餓問題,但至今中國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挨罵。為什么挨罵?因為普世文明的話語權不在中國這一邊。

中國在富強方面的崛起,其潛力已經(jīng)基本窮盡,要進一步發(fā)展,成為改變天下的世界民族,下一步就是文明的崛起。拿破侖曾說過,最好不要喚醒中國這頭睡獅。這是拿破侖作為偉大戰(zhàn)略家的深謀遠慮,中國這個帝國一旦蘇醒就不得了,一定會震撼整個世界,改變世界歷史。但這一切僅僅是“應當”,要將“應當”轉變?yōu)椤翱赡堋蹦酥痢艾F(xiàn)實”,首先要改變的是中國自己。如何從民族國家的思維回到文明大國的天下主義思維,如何將民族復興的歷史使命內化到為人類貢獻的世界民族當中,如何從全球的世界工廠走向文明的思想工廠……這些問題都值得今天的中國人重新思考。

今日的世界精神,就是各軸心文明和民族國家所公認的普世和主流文明。對于至今還迷茫于“打什么旗、走什么路”的中國來說,在“外在成就”輝煌、綜合國力崛起的今天,在內在的文明建構上,究竟是要當主流文明的追隨者還是反抗者,抑或發(fā)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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