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樣的黃河、這樣的中國,《河殤》里是這樣說的:“舊王朝崩潰了,新王朝很快取而代之,社會結(jié)構(gòu)又恢復原樣,繼續(xù)朝著下一個崩潰走去,就像黃河大堤潰決了,人們又修復它,等著下一次潰決。我們?yōu)槭裁纯偸窍菰谶@樣一種周而復始的命運之中呢?”
是啊,王朝的命運為什么總在重復呢?李鴻章沒想這個,他想的是夷人的長技,海洋時代的來臨,讓挨了打的中國有跟世界一同前進的機會,這機會不是內(nèi)發(fā)的,而是外加的、自逼的——幾千年來的內(nèi)陸農(nóng)業(yè)文明就要到頭了,太平洋里亙古不變的藍色波濤和水草魚群,和游弋其上往來無阻的鐵疙瘩,正在殷切召喚著這條古老的河流,這個古老的國家。
在晚清,擺渡中國這個老大帝國的船夫,不是老佛爺,不是皇上,而是李鴻章。
拿破侖說,中國是一頭睡獅,一旦醒來將震撼世界。李鴻章就是那個敲醒中國的人,他不但要敲醒中國,還身體力行,槍炮、輪船、鐵路、電報、學堂都經(jīng)他一一引進,跟西洋賽跑的他似乎要把黃河底淤積了五十個世紀的王朝和文物,都帶入波瀾壯闊的藍色太平洋。
然而,李鴻章人生功業(yè)的結(jié)局,卻在甲午一役夢斷黃海,大清國的黃龍旗沉沙折戟在藍色的波濤下,李鴻章的青云之志也沉沒在北洋水師的海殤之中,從此江河急轉(zhuǎn)直下。
梁啟超說:“吾敬李鴻章之才,吾惜李鴻章之識,吾悲李鴻章之遇?!崩铠櫿氯钡?,是一個“遇”字,老天爺不幫他,老佛爺也不幫他,以至赫德在談到洋務運動時說,恐怕中國今日離真正的改革還很遠,這個碩大無朋的巨人,有時忽然跳起,哈欠伸腰,我們以為他醒了,準備看他做一番偉大事業(yè),但過了一陣,卻看他又坐了下來,喝一口茶,燃起煙袋,打個呵欠,又朦朧地睡著了。一個靠李鴻章馬拉騾拽的老大帝國,追著世界跑了500米。
可惜,這個帝國實在太孱弱了。對于清朝滅亡,馬克思說:“一個人口幾乎占人類三分之一的幅員廣大的帝國,不顧時勢,仍安于現(xiàn)狀,由于被強力排斥于世界聯(lián)系體系以外而獨立無依,因為竭力以盡善盡美的幻想來欺騙自己,這樣一個帝國終究要在一場殊死的決斗中而死去?!崩铠櫿率潜瘎〉模谋瘎≡谟?,他追趕世界的速度沒趕上帝國倒下的速度。
然而,李鴻章的悲劇一點也不妨礙他的意義和價值,這是一場失敗的偉大。
李鴻章的路子,正是儒家的格物致知,但他是在格西洋的物,來致中國人的知,從洋務之后,機器要來,國會要來,立憲要來,德先生和賽先生要來。這一系列歷史的遞進局面,雖無人事先安排,但其推進和演化,卻讓我們感受歷史自有的進退邏輯。
對李鴻章來說,當時的日本首相伊藤博文視他為清朝唯一有能耐可和世界列強一爭長短之人,美國總統(tǒng)格蘭特稱他是當時世界上四大偉人之首,與當時英國首相本杰明?迪斯雷利、法國總理甘必大、德國首相俾斯麥齊名。這贊譽,或許不乏客套和溢美,但卻比我們的評斷要真誠、開明、貼近事實,讓百年后還在毀譽的擾攘中爭執(zhí)不休的我們羞愧不已。
拿破侖還說,歷史描繪出人心。我但愿拂去中國人心上那層厚厚的時光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