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哲學簡史》2.9 中國哲學的方法論

中國哲學簡史 作者:馮友蘭


農民的眼界不僅制約著中國哲學的內容,如前舉的“反者道之動”,更重要的是它還制約著中國哲學的方法論。諾斯洛普教授(Prof. S. C. Northrop)曾提出:概念可分兩種,一種來自直覺,一種來自假定。“來自直覺的概念指向某個事物,它的完整的意義可以立即從某個事物領會到。例如:藍色是人對某種顏色的感覺,它是由直覺得到的概念?!劣谟杉僭O得出的概念,它的完整的意義是根據(jù)一個假設,用演繹法推演出來,從而認定的。……例如,‘藍色’用來描述電磁波的波長數(shù)字時,它是一個假定的概念。”①

諾斯洛普教授還進一步說到,來自直覺的概念又可以分為三種:“在連續(xù)審視中已予區(qū)分的概念;連續(xù)審視而還未予區(qū)分或稱不確定的概念;以及區(qū)分的概念?!雹诎凑账囊庖?,“儒家的思想可以界定為一種精神狀態(tài),其中不明確的概念以直覺、多重的運動構成思想的背景;而具體的區(qū)分的概念則以相對的、人文主義的、過渡性的往復形成哲學的內容?!雹壑劣诘兰宜枷?,“則是以連續(xù)審視而不確定或未區(qū)分的概念構成哲學的內容。”④

對諾思洛普教授這篇文章中的觀點,我并不完全同意。但是,在這些話里,他的確抓住了中西哲學的基本不同點。一個讀哲學的中國學生開始學習西方哲學時,他會高興地看到希臘哲學家也區(qū)別“有”和“無”,有限和無限。但是,希臘哲學家認為“無”和無限低于“有”和有限,這又使中國學生驚異不解,因為按中國哲學的看法,應該倒過來才對。之所以會產生這種不同的見解,是因為“有”和有限都是明確的,而“無”和無限則是不明確的。由假設觀念出發(fā)的哲學家喜歡明確的東西,而由直覺出發(fā),則需要重視不明確的東西。

如果我們把諾斯洛普在這里所說的和我在本章開始時所說的結合起來,就會看見:在連續(xù)審視中已予區(qū)分的概念,由它衍生出還未區(qū)分的概念和分辨的概念⑤,都基本上是農民的概念。農民日常與之打交道的,諸如田地和莊稼,都是他們一看就認識的東西。他們處于原始和純真的心態(tài)之中,把直接認知的東西看為寶貴的東西,這就無怪反映他們思想的哲學家們也同樣把直接認知的東西看為哲學思維的出發(fā)點。

這也足以解釋何以認識論在中國哲學里從未得到發(fā)展的原因。中國哲學家們對于自己眼前的這張桌子究竟是真實的,抑或只是幻覺的存在,從不認真對待(唯有佛家是對它認真對待的,而佛學來自印度)。認識論的問題之所以產生,是由于主觀和客觀已經有了明確的界限。而在一個連續(xù)審視過程之中,還沒有明確區(qū)分主觀與客觀之間的界限,認識的主體和認識的客體還是渾然一體的。

這也有助于說明,中國哲學的語言何以是提示性的而并不明晰。它不明晰,因為它不代表用理性演繹得出的概念。哲學家只是告訴人們,他看見了什么。因此,他所述說的內容非常豐富,而使用的語言卻很簡短。這就是何以中國哲學家的語言往往只作提示而并不明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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