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齡遠(yuǎn)遠(yuǎn)地便看見慈禧笑容滿面。德齡走近，慈禧竟執(zhí)了她的手，笑道：“我的兒！難為你年紀(jì)輕輕的，這么會傳話兒！你傳的可真好！那些個什么英文法文可是怎么學(xué)的，明兒個也教教我！”德齡急忙跪下道：“老佛爺可折殺我了！”慈禧大笑，親手扶起德齡道：“我的兒，我要你一輩子跟著我，等再過兩年，我親自給你指婚！”德齡謝了恩，仍回到原座，心里撲撲跳著，所有人都用羨慕的眼光望著她——老佛爺當(dāng)眾要給她指婚，這起碼是郡主的待遇，何等的風(fēng)光啊！可是德齡卻被慈禧最后的那句話打中了，心里忐忑不安。

最了解女兒的自然是裕太太，回去之后，待容齡睡下，裕太太命仆婦沏了茶，和德齡一起在小客廳里閑坐。小客廳是西洋式樣，有個小壁爐，壁爐上擺著精美的瓷器。德齡只喝了一小杯茶，便有些撒嬌地偎在了母親的懷里，道：“額娘，今兒個老佛爺說的那事，要是真的可怎么辦？！”裕太太笑道：“要是真的，額娘親手給你繡鳳冠霞帔，打發(fā)你出閣?！钡慢g頓時滿臉?gòu)舌粒骸邦~娘，人家是認(rèn)真的，你倒好，拿著人家說笑兒?！痹Ｌ珦Я怂?，不住地摩挲她的頭發(fā)，嘆道：“我的兒！額娘就你們兩個女兒，雖說有你哥哥，到底不在身邊，你們兩個就像我的一對眼珠子一樣，我豈有把眼珠子挖了送人的道理？老佛爺不過一時興起說笑罷了，正經(jīng)的公主格格還操心不過來呢，還能有心思管外姓旁人？”德齡聽了，半晌說道：“這話也就罷了，若是她真的有心管呢？”裕太太道：“若是不如意，看不上眼，直言相告就是了。都說老佛爺狠，我看她也是分對誰。再者說，你現(xiàn)在還小呢，要提親也還有兩年，著什么急！”德齡聽罷想了一想，笑道：“額娘說話可要算數(shù)！”裕太太道：“額娘說話何時不算數(shù)了？若是額娘說話不算數(shù)，你還可以找你的阿瑪。”德齡道：“正是呢，阿瑪這些日子，也不知道身體好些沒有？”裕太太嘆道：“要說你阿瑪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哪兒就能好得了？少不得要多陪陪他。既然老佛爺抬舉你們，你們姐兒倆盡管在宮里住著，你阿瑪這里有我呢?！蹦概畠蓚€說著話兒，不覺已交四更了，這才沐浴更衣，上床歇息不提。

次日清晨，早有太監(jiān)來請，說是老佛爺已然醒了，立等德容二位姑娘去呢。德容二人聽了，急忙簡單梳洗了一下，隨太監(jiān)去了宮里。

那位太監(jiān)姓胡，很愛說話，一路上說個沒完。指著面湖的兩座大殿道：這便是皇上皇后的殿，這兩座殿原是通的，后來老佛爺旨意，把路給堵了，皇后主子若到萬歲爺那兒，還得打從老佛爺門兒過。容齡嘴快，道：“這倒奇了。這又是為什么？”胡太監(jiān)道：“姑娘不知道，這宮里比這奇怪的事兒還多著呢，只怕姑娘們將來遇見些千奇百怪的事兒，也未可知?！闭f著，已到了湖畔。只見一輪紅日正映在湖心上，湖面紅光一片，分外妖嬈。容齡看得入了迷，不禁說道：“姐姐你瞧，這兒可比塞納河的景色更美呢?！钡慢g道：“是啊，今兒索性奏明了老佛爺，若是她老人家許可呢，就把哥哥召到宮里來，讓他給我們拍照，你看可好？”容齡拍手道：“還是姐姐的主意好！”正說著，早有一個小太監(jiān)走上前來打千兒，道：“德容二位姑娘，老佛爺催請呢！”德齡容齡聽罷，急忙緊趕了幾步，慈禧寢宮已是到了。

慈禧顯然是剛剛起床，身穿一件淺粉純絲睡衣，個子似乎矮了許多——原來是穿平底鞋的緣故。那一雙平底繡花拖鞋，精工巧制，用金銀線勾了彩繡的鳳，鳳頭微微翹起，一步一顫。兩位姑娘上前行了禮，慈禧笑道：“姑娘們可都用過早膳了？”容齡道：“用過了?！贝褥溃骸熬桶堰@兒當(dāng)成自個兒的家，凡是吃的用的，有什么要的，就跟他們說。”姐妹倆謝過了慈禧，容齡便隨著一老宮女到偏殿去教習(xí)舞蹈，德齡候在那里，看見慈禧的床上那些繡得非常美麗的枕頭，十分喜歡。慈禧看在眼里，笑道：“可是看我的枕頭奇怪呢，德齡姑娘，你瞧瞧，我這個枕頭上有個孔，我睡在這個枕頭上，遠(yuǎn)遠(yuǎn)的聲音就都能聽得見，要是有什么刺客想暗殺我呀，他還沒走近呢，我這兒可就有動靜了！”德齡聽了，不免笑道：“憑他哪個大膽毛賊，哪敢動老佛爺?shù)哪铑^！”慈禧斂了笑容，正色道：“你可甭這么著說，那大膽的毛賊還是大有人在，就連我自己的兒子，不也有過不軌的念頭嗎？你們雖說出洋，可戊戌年的事兒難道就不知道？”德齡注意到，慈禧說到戊戌年三個字，臉上的肉都一跳一跳的，可以稱得上是咬牙切齒。德齡急忙道：“奴婢那時還小，倒是聽阿瑪說起過，總也沒弄清的?！贝褥_手指算了一算：“可不是！這轉(zhuǎn)眼都過去六年了嘛！你今年十七歲，那時候才十一，按漢人的說法兒，還沒及笄呢，哪能記得這等事！……行了，以后等閑了，咱娘倆再慢慢地聊。你既是吃過飯了，就去把我那個包銅花的首飾匣子打開，給我把那套綠玉蝴蝶和紫水晶的披風(fēng)給拿出來。待會兒咱們娘兒幾個游湖去！”德齡答應(yīng)著，正往外走呢，聽見慈禧一迭連聲兒地喊周太監(jiān)。周太監(jiān)匆匆走進(jìn)來，只聽慈禧一聲斷喝，唬得德齡也站住了腳兒。德齡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慈禧好像轉(zhuǎn)瞬之間變了一副臉，滿臉的皺紋都堆積起來。周太監(jiān)則一下子跪倒在地，用尖利而顫抖的聲音說：“老……老佛爺喚奴才何事？”慈禧一臉盛怒：“何事？我都不知道是何事！我問你，那日游園會，我讓你給李蓮英送的兩碗菜，你給送哪兒去了？！”周太監(jiān)一聽這話，就全身哆嗦起來，話也越發(fā)說得不利落了：“老……老佛爺……奴才已然把……把菜給……給李總管送去了！”慈禧啪地把桌子一拍，道：“你還敢說謊！張六兒呢，給我把張六兒給找來！”

張六兒像個地老鼠似的出溜進(jìn)來，跪在地上打個千兒。慈禧滿臉怒容地問：“張六兒，游園會那日是哪個公公打發(fā)你給李總管送菜呀？”張六兒看看站在一邊兒面如土色的周太監(jiān)，只有哆嗦的份兒，哪兒還敢說半個字兒。慈禧怒道：“猴兒崽子，我問你話呢！”張六兒只好橫下心指一指周太監(jiān)道：“是……是周公公……”慈禧回身朝著周太監(jiān)便是一個大嘴巴：“你們這些眼里沒主子的奴才！……”周太監(jiān)跪倒在地，口里叫道：“老佛爺打得好！打得好！”慈禧道：“我問你，我讓你給李總管送菜，你為何支使他？！難道你身子那么金貴，我就支使不動了？”周太監(jiān)磕頭如搗蒜：“奴才不敢……那日晚上，那雨下得太大……奴才又有點(diǎn)兒頭疼腦熱的……奴才就……”

德齡若不是親眼看見，根本就不相信平素對她們那么慈祥的慈禧，竟然下了御座兒，照著周太監(jiān)頭上便是一腳，喝道：“拉下去，給我打四十廷杖！你不是怕淋雨嗎？明兒每逢下雨的時候，你們就拉周太監(jiān)在雨地里站站，讓他別忘了今兒個的事兒！”

德齡回到自己的下處心里仍在怦怦地跳，她想起關(guān)于珍妃的陳年傳說，心想，那必是真的了，難怪皇上見了老佛爺跟避貓兒鼠似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