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
菩薩蠻·憶楊翠喜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額發(fā)翠云鋪,眉彎淡欲無。夕陽微雨后,葉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
曉風無力垂楊柳,情長忘卻游絲短。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癡魂銷一捻,愿化穿花蝶。簾外隔花陰,朝朝香夢沈。
李叔同在天津的時候,是一個富家公子,穿著月白長袍,外罩紫色章絨琵琶襟坎肩,冬令外出必乘暖轎,轎圍子用灰鼠皮制成,頗為講究。他在天津幾個有名的戲園子里出入,自己更曾登臺票演,至今還留有他飾演黃天霸和禇彪時的照片。據說他便是在這時捧上的楊翠喜。
楊翠喜是當時天津唱河北梆子的名角,戲目有《拾玉鐲》《賣胭脂》《青云下書》等等。河北梆子分新派老派,老派漸漸勢微,新派卻如火如荼,與北京的京劇分庭抗禮,楊翠喜是新派里面首屈一指的花旦,捧她的人里,有不少是當時的權貴。
新派的河北梆子,在念白唱腔等等地方,相對于老派都有改革。傳說李叔同還指點過楊翠喜唱戲,世人更演繹出李叔同與楊翠喜互相切磋技藝的種種情事,仿佛他們在一起時除了唱戲便不做其他,便是談情說愛也純潔得很,只有愛而沒有欲。電影《一輪明月》里面,更是把李叔同與楊翠喜的關系,演繹得如同俞伯牙與鐘子期,純潔得幾欲一塵不染。且不說當時李叔同還是天津大鹽商家里的三少爺,楊翠喜亦不過是歡場中的女子,看她后來的行事,也就知道當時的情形,決不會只有戲曲上的切磋那么簡單。更有人演繹出李叔同想要娶楊翠喜進門,而遭母親和哥哥反對,不得不放棄之種種故事。李叔同喜歡楊翠喜倒是真的,但決不會愚蠢到不顧家族的反對非要娶之進門不可,何況他對母親的感情是至孝至誠,豈會做出如此令母親生氣的事情?
其實后來有人據當時的書籍考證出李叔同決不可能在天津時就與楊翠喜相識,說到這個,就得先說說楊翠喜后來的事情,這件事情在當時可以說是轟動了全國,到現(xiàn)在也一直為人們所津津樂道。
1906年,清政府改革官制,打算在東三省設督撫,于是先派當時的主政大臣、慶親王奕劻的兒子載振和袁世凱的幕僚兼結拜兄弟徐世昌去考察,兩人路經天津,由候補道員、天津巡警總辦段芝貴負責接待。段芝貴知道這是一個升官發(fā)財?shù)暮脵C會,不僅設下華美筵席,更請來當時的頭牌楊翠喜在席前唱曲,楊翠喜正是豆蔻年華,嬌俏可人,雖出身歡場卻如出水芙蓉一般純真可憐,立刻把紈绔子弟載振迷得神魂顛倒。載振離開天津后,段芝貴借鹽商王益孫之手,花一萬二千金把楊翠喜贖出送給載振,載振投桃報李,將黑龍江巡撫一缺送給了段芝貴,這是連升三級,由道員直接升了布政使。
這件事被御史趙啟霖知道了,一紙奏折送上去,慈禧大怒,先把段芝貴的黑龍江巡撫撤了,又派醇親王載灃和大學士孫家鼐查辦,這兩個人自然不會那么不識趣,以查無此事回報,結果最后反倒是御史趙啟霖被革了職。慶親王奕劻(音框)是官場中的老手,自己早就先裝了孫子,請求慈禧把載振的農工商部尚書的職務給撤了,還把楊翠喜給送回了天津。
關于楊翠喜回到天津之后的情況,傳言甚多,有說她自此就跟了鹽商王益孫,還替王益孫育有一子的;也有說她回到天津后繼續(xù)登臺唱戲的;更有說她后來就跟了段芝貴,直到袁世凱復辟,段芝貴飛黃騰達,她也跟著成了北京上流社會里的風流人物,后來袁世凱復辟失敗,段芝貴也拋棄了楊翠喜。
關于楊翠喜的出身也有多種說法,最可靠的一種,據光緒三十三年(1907)新小說社出版的《楊翠喜》一書所收錄的楊翠喜的小傳,說楊翠喜本是河北通州人,案發(fā)時年僅十九歲。她十二歲時因家貧被家人帶到天津,開始學戲,十四歲時在侯家后協(xié)勝茶園初次登臺,其后又在大關茶園、景春茶園等處演出,紅極一時。按照這個小傳的說法,楊翠喜生于1889年,1900年十二歲時到天津,1902年十四歲登臺演出,而李叔同早已于1898年離開天津到上海去了,不可能又回到天津去捧楊翠喜的場子,至于點撥楊翠喜唱戲云云,更是無稽之談了。
但李叔同與楊翠喜必有過接觸,而且兩人的關系可能還甚是親密。1905年,李叔同作《菩薩蠻·憶楊翠喜》二首,回憶自己與楊翠喜的情事: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額發(fā)翠云鋪,眉彎淡欲無。夕陽微雨后,葉底秋痕瘦。生小怕言愁,言愁不耐羞。
曉風無力垂楊柳,情長忘卻游絲短。酒醒月痕低,江南杜宇啼。癡魂銷一捻,愿化穿花蝶。簾外隔花陰,朝朝香夢沈。
李叔同這時仍不免文人習氣,燕支山本在甘肅,與楊翠喜沒有什么關系,卻硬牽扯了進來,將楊翠喜與燕支山上的花和月相比擬。后面寫楊翠喜的純真與嬌羞,卻是栩栩如生,劉海、秀眉,欲語還羞的神態(tài),真是我見猶憐呢!
第二首卻似乎是在楊翠喜處飲酒之后所作,這一次大約是喝得多了,醉倒在楊翠喜處。酒醒時月痕已低,天都要亮了,外面?zhèn)鱽矶庞盥暵?,李叔同回想這一夜的情事,如癡如醉,希望自己能化身為蝶,夜夜在簾外花陰之中,陪著楊翠喜入眠。
李叔同與楊翠喜交往的時間,有兩種可能:一是在庚子之亂后,于1901年,李叔同曾攜家人從上海北上天津,欲與兄長團聚,但這種可能性并不大,因為當時李叔同并沒有能見到桐岡——他們一家因為避亂而到河南去了,李叔同在天津旅館內住了一個月,只能又回到上海,在這兵荒馬亂之時,很難想象李叔同還有閑情逸致去戲園聽戲,而楊翠喜之初次登臺,也是在1902年,是在李叔同回天津之后一年;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在1902年到1905年間,楊翠喜或曾到上海演出,而李叔同之與楊翠喜往還,也就在她到上海演出的這段時間里。
至今網上還流傳有楊翠喜的照片三張,有兩張是單人照,大約也就是十六七歲時照的,果然是“額發(fā)翠云鋪,眉彎淡欲無”,如同美國電影《一樹梨花壓海棠》里的洛麗塔,卻又沒有洛麗塔的張揚,而是多了些東方女子的穩(wěn)重和嬌羞,真是我見猶憐;還有一張卻是她與載振的合影,她斜靠在美人榻上,滿身的綾羅綢緞,一張銀盆臉,一雙狐媚眼,再沒有之前的純真了。
李叔同到上海去后,先是在法租界卜鄰里租房居住,后來又搬到了許幻園的城南草堂,并與許幻園、袁希濂、張小樓、蔡小香四人義結金蘭,號稱“天涯五友”。許幻園是松江人,家資富有,擅長寫詩作文,喜歡新學,人也很慷慨,他看到李叔同租住的房子周圍比較嘈雜,就空出幾間上房,讓李叔同搬過來居住,他的城南草堂在南市青龍橋旁,不僅環(huán)境幽雅,而且十分寬敞。李叔同就帶著家人搬過來了,許幻園還特意為李叔同寫了“李廬”的橫卷掛于書房門楣,自然是希望李叔同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的意思。袁希濂是寶山人,也是世家出身,與哥哥袁希洛、弟弟袁希濤合稱“寶山三袁”,袁希洛民國時曾任教育部次長,袁希濤也曾當過民國的國民代表大會代表,袁希濂自己后來也曾東渡日本,留學于東京政治大學,回國后成為法官;張小樓是江陰人,1903年奉派赴日,畢業(yè)于日本法科大學,回國后從政,亦善書畫;蔡小香是江灣人,出身醫(yī)學世家,專精女科,設診所于老閘萬福樓后和街,門庭若市,1904年籌組上海醫(yī)學總會,被推舉為該會總董。這四個人,都是上海當時前程最為遠大的青年才俊,李叔同與他們義結金蘭后,又結成城南文社,每月會課一次,課卷由張蒲友孝廉評閱。1898年10月,文社第一次課卷,李叔同的論文和賦就被列為首選,以后也屢屢得到佳評,是文社中文名最盛的人物。許幻園的夫人宋夢仙亦善作詩,曾題詩贊李叔同道:
李也文名大如斗,等身著作膾人口。
酒酣詩思涌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這詩里說李叔同喝醉時竟稱杜甫為自己的“小友”,可見當時的李叔同有多么的意氣風發(fā)、傲視天下了,而他也確實有傲視天下的本錢,除了在文社里的課卷屢屢被評為卷首之外,他還曾參加格致書院每月一次的征文比賽,在1898~1905年間共獲獎十二次。這格致書院是英國人麥陀華于1873年在上海福州路創(chuàng)立的,除了請名流王韜、徐壽、徐建寅等人講授國學外,還建有藏書樓,購置各種儀器,普及科學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