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03

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 作者:(美)安德烈·艾席蒙


他必定注意到我的震驚,似乎為了補償我,他開始問我關(guān)于吉他的問題。我警戒心太強,無法坦誠回答他。聽到我慌亂的回答,他猜想或許還有什么我沒表現(xiàn)出來的問題?!氨陆忉屃耍購椧槐榫褪橇??!?“可是我覺得你討厭這首曲子?!薄坝憛??你為什么那么想?” 我們爭論不休?!澳銖椌褪橇?,好嗎?” “同一首?” “同一首?!?/p>

我起身走進客廳,打開大落地窗,好讓他聽見我在鋼琴上彈同一首曲子。他跟我走到半途,然后倚著木窗框聽了一陣兒。

“你改了。這不是同一首。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用李斯特的即興風格來彈。”

“再彈一次就是了,拜托!”

我喜歡他假裝惱怒的樣子,所以我又重新開始彈這首曲子。

過了一會兒?!拔也桓蚁嘈拍阌指牧恕!?/p>

“恩,一點點。這是類似布索尼改寫李斯特版本的彈法?!?/p>

“你就不能照巴赫寫的來彈嗎?”

“可是巴赫從來沒寫過吉他的版本啊。說不定他根本不是寫給大鍵琴的。事實上,我們甚至不確定這曲子究竟是不是巴赫寫的?!?/p>

“當我沒求你?!?/p>

“好啦好啦,不必這么激動啊。” 輪到我假裝勉強同意?!斑@是我改編的巴赫,沒有布索尼和李斯特的成分。是年輕時的巴赫獻給兄弟的作品?!?/p>

打從第一次彈,我就很清楚這部作品的哪個樂句撩動了他。每當我演奏到那一段,都把它當作一份小禮物送給他,因為那的確是獻給他的,那象征我美麗的部分、不必是個天才就能理解的部分,它激勵我加入一段長長的華彩樂段,只為了他。

我們在調(diào)情,而他必定遠比我早看出端倪。

當晚在日記里,我寫道:“我說我認為你討厭那部作品確實是有點夸張了。我真正想說的是:我覺得你討厭我。我希望你說服我事實正好相反,你也的確這么做了一下子。但為什么明天早上我就不再相信?”

所以他也有這一面——看過他如何從冷若冰霜變得如陽光溫煦后,我對自己這么說。

我或許也問過:我是否一樣反復(fù)無常?

附注:我們都不是專為一種樂器而生:我不是,你也不是。

我一百個愿意給他貼上棘手難纏、拒人千里的標簽,然后與他再無瓜葛。但他的只字片語,都能讓我從擺臭臉變成我什么都愿意為他彈,直到他喊停,直到午餐時間,直到我手指上的皮一層一層剝落,因為我喜歡為他效勞,愿意為他做任何事,只要他開口。我從第一天就喜歡上他,即使我雙手獻上的友誼只得到了他冷冰冰的回應(yīng),我也永遠不會忘記我們之間的這次對話,而且不會忘了要驅(qū)散暴風雪、重回艷陽夏日,有的是好辦法。

而我忘記在那個許諾里加的一個注記是:冰霜和冷漠更有的是辦法,能立即撤銷所有在晴朗日子里簽署的和平休戰(zhàn)書。

接著是七月那個星期天的下午,屋子突然空了,只剩我們倆,火迅速在我五臟肺腑間呼嘯蔓延開來——“火”是當晚我試圖在日記里理清這件事時,第一個想到、也最簡單的字眼。我待在房間里,以一種驚恐又期待的恍惚狀態(tài)緊縛在床上,等待再等待。那不是激情的火,不是摧殘的火,而是讓人麻痹癱瘓的東西,像子母彈的火那樣吸光周圍的氧氣,讓你氣喘吁吁,內(nèi)臟受到撞擊,真空狀態(tài)撕碎每一個活著的肺組織,讓你口干舌燥。你希望誰也別說話,因為你無法開口;你祈求沒人要你移動,因為你的心臟阻塞,跳得飛快,還來不及讓任何東西流過狹窄的心室之前,似乎已經(jīng)要噴出玻璃碎片。那火是害怕,是恐慌,仿佛再多捱一分鐘,如果他還不來敲我的門我就會死——但與其現(xiàn)在來到,我寧可他永遠別來。我將落地窗打開一條小縫,只穿著泳衣躺在床上,全身猶如著火一般。這片火猶如懇求著:拜托,求你了,告訴我我錯了!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因為這對你來說也不可能是真的;如果對你來說也是真的,那么你就是世上最殘忍的人。仿佛被我的祈禱召喚而來,下午他終于真的沒敲門就走進我的房間,問我為什么沒跟其他人一起去海邊,此時我滿腦子只想說:為了跟你在一起——雖然我說不出口。為了跟你在一起,奧利弗。無論穿不穿泳衣都好。我想跟你在一起,在我床上,在你床上——那張一年中其他月份里本屬于我的床。跟我做你想做的事。占有我。問我想不想要就好,看看你會得到什么答案,只是別讓我拒絕。

也請告訴我那天晚上我不是無端做夢。我聽到門邊的樓梯平臺傳來一陣噪音,突然意識到有人進了我房間,就坐在我的床尾,思量、思量、再三思量,總算往我這邊移來,而后躺倒下來——不是躺在我身邊,而是壓在趴著的我身上。我是多么喜歡這樣子,因此絲毫不敢貿(mào)然而動,以免讓他察覺他吵醒了我、或讓他改變主意掉頭離開。我假裝酣睡,腦中一片轟然,想著:這不是、不可能是、最好不是一場夢。當我克制著緊閉雙眼,此時所能想到的就只有:“這就像歸鄉(xiāng)”。就像外出多年與特洛伊人和萊斯特律戈涅斯人④作戰(zhàn)后,終于回到只有同類的國度,那兒的人了解,他們就是了解;就像回到故里,塵埃落定,萬事就緒,你突然醒悟原來這十七年來你只是虛度時光,不斷與錯誤的人群瞎攪和。就是在這一刻,我決定一動也不動,以身體鎮(zhèn)定的姿態(tài)告訴他:如果你前進一步,我愿意屈服;我已然屈服于你,我是你的,全是你的。然而你卻突然離開了。雖然感覺太過真實,不像一場夢,但我深信從那天開始,我一心企盼著你對我做你在我睡夢中做的事,一模一樣的事。

第二天我們打雙打。某次中場休息,我們正在喝瑪法爾達準備的檸檬汁,他伸出一只手臂摟著我,輕輕以拇指和食指掐我的肩膀,做出好意摟著我?guī)臀野茨Φ臉幼?,整個過程非常親密。但由于我是如此神魂顛倒不知所措,反而猛地轉(zhuǎn)身甩開他,因為只要再多持續(xù)一秒,我恐怕就要像個一碰主發(fā)條、身子就會垮掉的木頭玩具一樣癱軟了。他嚇了一跳,向我道歉,問我是不是壓到我的“神經(jīng)或什么的”——他不是故意要弄疼我。如果他以為傷害了我或他的觸碰讓我不舒服,他肯定覺得窘迫至極。讓他卻步是我最不愿意的事,不過我還是含糊地說了句“不痛”之類的話,想就此打住。但我也意識到,如果激起這種反應(yīng)的不是痛,那還有什么理由解釋我在朋友面前如此粗魯?shù)厮﹂_他?我只好裝出拼命忍痛卻徒勞無功的扭曲表情。

我從來沒想到他的碰觸會令我如此恐慌,這與處子第一次被心上人觸摸所感受到的驚駭簡直如出一轍:心上人撩撥了我們體內(nèi)連自己也從未意識到的敏感神經(jīng),而那產(chǎn)生了令人不安的巨大快感,遠遠超出我們原來所習慣的范疇。

他對我的反應(yīng)似乎仍然感到驚訝,卻作出完全信服我的模樣,就像我作勢隱藏肩膀的疼痛一般。他以此來幫我圓場,同時也假裝絲毫未意識到我的微妙反應(yīng)。后來我知道了他是多么精于捕捉和梳理這種自相矛盾的訊息,我相信當時的他必定起了疑心?!皝?,我換個方式。”他試探我,繼續(xù)按摩我的肩膀?!胺泡p松,”他當著其他人的面說。“我放松了呀。” “你僵硬地跟這張板凳一樣。摸摸看?!彼麑﹄x我們最近的女孩瑪琪雅說?!叭怯矇K對吧?” 我感覺到瑪琪雅伸出雙手摸我的背?!斑@里?!彼f道,壓著瑪琪雅攤平的手掌用力按我的背。“感覺到了嗎?他應(yīng)該再放松一點。”于是瑪琪雅也跟著說:“你應(yīng)該再放松一點?!?/p>

我當下的反應(yīng),就像面對其他事情一般,不知道如何含蓄暗示,只能沉默以對。我像個還沒學(xué)會手語的聾啞人,結(jié)結(jié)巴巴東拉西扯,以免吐露心聲。這就是我使用暗語的程度。只要我還能撐得住隱藏不說,我多少就能若無其事地應(yīng)付過去。否則,我們之間的沉默或許會使我暴露無遺。再怎么語無倫次也比沉默來得好。沉默或許會讓我露出馬腳,但我在別人面前拼命壓抑的模樣,鐵定泄露更多。

我不由得對自己感到失望,想必也令我的表情看起來有點近乎不耐和未予明言的憤怒。我壓根兒沒想過他可能誤以為這些全是沖著他來的。

還有一件事,或許也出于類似的理由。他一看過來,我就撇開目光,這只是為了隱藏我的膽怯造成的緊張。他可能覺得我這樣回避很失禮,才不時以帶著敵意的眼神報復(fù)——這一點我當時也毫無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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