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永遠的五月(1)

半生為人 作者:徐曉


深秋,我終于為丈夫選定了一塊墓地。陵園位于北京的西山,背面是滿山黃櫨,四周是蒼松和翠柏。絳紫和墨綠色把氣氛點染得凝重而清遠。同去的朋友都認為這地方不錯,我說:“那就定了吧。”

我知道這不符合他的心愿。生前,他曾表示希望安葬在一棵樹下。那應該是一棵國槐,樸素而安詳,低垂著樹冠,春天開著一串串形不卓味不香不登大雅之堂的白色小花。如果我的居室在一座四合院,我一定會種上一棵國槐,把他安葬在樹下,澆水、剪枝,一年年地看著它長得高大粗壯起來,直到我老,直到我死……

然而這樣一個簡單的愿望在如今已成為死者的奢華。那么,就把遺憾再一次留給自己吧。我在心里說:“郿英,對不起……”

人活在世上到底需要承受多少遺憾才算了結呢?活著,就一定會有明天有下次,有彌補的機會和方式,死了,給活著的人留下的只有遺憾—切膚的遺憾。

然而,我必須跨越生與死、男人與女人、過去與現(xiàn)在的界限,重新翻閱他人生的全文,咀嚼它,品味它,不管那會使我怎樣地痛苦和心酸,除了面對,我別無選擇—這是一個男人能夠留給一個女人的全部財富,這是一個父親能夠留給一個兒子的真正遺產(chǎn)。和周郿英第一次見面是在北島家。那是一九七八年冬天,他在西單墻看到第一期《今天》,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地址,還四處游說約來了許多他的朋友。那天,除了北島,我誰也不認識,印象最深的是程玉和老周。我和程玉同在半步橋的北京看守所坐過牢,雖不是同案,但也算是難友,自然有一種同命相憐的緣分。老周使我印象深刻是因為他的胡子,兩腮光光的,唯獨下巴底下留著的胡子。開始我以為那是現(xiàn)代派的標新立異,后來才知道是因為他人太瘦,不好刮。有一次住院,護士們因此給他起外號叫“老山羊”。

以后,我們經(jīng)常在七十六號《今天》編輯部見面,他幾乎每天下了班都去。他話少,使人感到深不可測。

那時大家都窮,沒有錢下飯館。記得最清楚的是,有一次,我騎車去七十六號,路過胡同口的一家小飯館,飯館的燈光昏暗,昏暗的燈光下,一個戴眼鏡的瘦高個兒把糧票湊到眼前,用大拇指一張一張捻著數(shù)。我覺得眼熟,捏了閘仔細看,原來是“老木頭”,正用大家一兩二兩湊起來的糧票買燒餅?!袄夏绢^”是趙振開的外號,北島是趙振開的筆名。老周去了常常買些切面,當時掛面是每斤二毛六,切面是每斤一毛五,省下一毛一再加一分錢,可以買三個一兩一個的芝麻燒餅,或買兩個二兩一個的大火燒。這筆賬振開、芒克都不會算,但老周天生是個好當家,只要有蔥花、香菜、香油,他做的熱湯面總會讓大家吃得笑逐顏開。男人們經(jīng)常一起喝酒,經(jīng)常有人喝醉,免不了出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洋相。他的酒量與北島、芒克、黃銳、黑大春這伙人相比并不遜色,但他從不喝醉。和許多號稱酒鬼、酒圣、酒仙的在一起,他從來沒有醉過,總是像個老大哥扮演收拾殘局的角色,然后把喝醉的人送回家,或是坐在馬路邊上聽酒后真言酒后胡語,直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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