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一多，母親更忙了。本來她就養(yǎng)著不少兔子，這一下把家畜們喂上一圈，得一個鐘頭。小羊們因?yàn)槭亲杂傻?，整天跟著母親要吃。我常聽見母親很親切地數(shù)落羊群，有時也惡聲惡氣地驅(qū)趕它們。可它們早就熟悉了她的一切聲音，不害怕，不躲開，母親只好拿手腳來嚇唬，才使它們暫時作鳥獸散去……

我在想，羊?qū)λ膵寢尩挠H近和對我的母親的親近是不太一樣的。對媽媽和同類的親近來自于與生俱來的那份親情，是生命的本能，因?yàn)槔蠇屇軌驇Ыo它們心理和感情上的慰藉。而對主人的親近，則出于后天環(huán)境對它們的制約，它們可能認(rèn)識到，包括老媽在內(nèi)，它們吃得飽不飽、好不好全在于主人的饋贈。因此說得再準(zhǔn)確一點(diǎn)，羊?qū)ρ虻挠H近是一種自然的真正的親近，羊?qū)θ吮憩F(xiàn)出的親熱則更多是一種無奈的依賴和習(xí)慣的索求。

可不管怎么說，有了母親一天的操勞，我們的日子才過得格外熨帖。每天每天，夕陽落山了，炊煙隱去了，我們家開飯了……這時候，父母親坐在桌子邊吃飯，羊們、兔子們待在它們的窩里就餐，我端著碗站在院子里一邊看景一邊咀嚼。日暮來臨，夕輝點(diǎn)點(diǎn)，晚風(fēng)中故鄉(xiāng)安寧，家園和靜，我們一大家子三口人、五只羊、幾十只小兔子都在盡情享用我們的晚餐，我們的粗茶淡飲。我們不去想在這個世界上，別的人、畜、小生靈在黃昏里是否覓得食物，是否過得滿足、安然……

羊的世界

我喜歡跟小羊玩。在它們出世之前，我覺得它們的老媽便是小羊，挺可愛，可一旦做了媽媽，立刻成了老家伙，不好玩了。

我喜歡聽小羊們吃瓜秧和玉米粒的聲音。吃瓜秧像是人啃黃瓜，咯吱咯吱咯吱，食玉米粒則如冰雹落地，劈啪劈啪劈啪。最初，我的玉米粒一落地，它們?nèi)齻€家伙都過來爭吃，低了頭，邊吃邊鬧邊向我慢慢靠近，猛一抬起，嘴巴差點(diǎn)碰到我的下巴，然而也不驚懼，極耐心地看著我。耷著長耳的三角腦袋。目光略顯呆滯?？赡呛軉渭儯苊髁?，告訴我它們還想吃……我看著它們吧嗒玉米粒子，偶爾用頭互擠一下，忍不住笑，大笑。我知道這個時候，我會笑得像個白癡，可有誰知道我這份細(xì)致到極致的快樂。

漸漸地，這只小羝羊的角長得越發(fā)粗壯，看上去也挺勇猛有力，母親說，它覺得有了武器了，也就能了，不信你看，往后別的羊甭想跟它一個碗吃飯了，便給三只小羊每羊配了一只小碗。說起這只小羝羊啊，長得也不好看，一張沮喪臉，整天一副吃不飽可憐兮兮的模樣，我常常拿小棒兒敲著它的大角笑它說：“你個小要飯的！你個小要飯的！”然而它偏偏跟我來得最近，臉皮厚得幾刀砍不透，纏著我不達(dá)目的不罷休，用嘴巴牽牽我的衣角，蹭蹭我的手背，嗅嗅我的腳趾，再用鼻子哼哼兩聲。我理解為這是它在撒嬌的樣子。果然時日一久，我便覺出它的親切來，喜歡了它了。

而另兩只小母羊，它的妹妹和鄰家妹妹不怎么靠近我了，大概是因?yàn)槲椅顾鼈兂允?，它倆爭不過它，無奈之中遷怨于我對這個長角的家伙偏心，便不做無謂的爭搶了。尤其那只鄰家妹妹，因?yàn)槔蠇尩哪趟疄樗?dú)享，個子躥得很快，幾乎高出這兩兄妹一頭，毛也滑滑柔柔，臉也清清秀秀，有時歪著腦袋看我，眼睛里似乎微露笑意——不過我得承認(rèn)，它是這五只羊中唯一會笑的一只，表情也最豐富——高傲得似個羊“公主”，幾乎對我給它的吃食不很上心了。

我很慚愧，也很不安。盡管我的主人在我為他們產(chǎn)下兩只羊崽之后，更好地改善了我的伙食待遇，可我竟然沒有產(chǎn)前那樣的胃口了。我感到很累，身子十分虛弱，整天整天覺不得餓。我真沒出息，難道才生兩只羊崽，就把身子累垮了？為了我的孩子，它們還得喂奶，我逼著自己使勁地吃。主人給我準(zhǔn)備的一盆食料，我頂多吃一少半，剩下的留在盆里，到了夜間全被老鼠或者夜貓叼走了。最初幾天，主人并沒有察覺我的病況。我的訴苦他們也聽不懂，我們之間的交流，唯一的辦法就靠用心、用眼睛和鼻子默默察覺。我的主人還沒有察覺。我的羊崽也沒有察覺，它們還太小，不懂事，餓了就來吮吸屬于它們的奶水，可我知道它們吃不到多少。我感覺到那兩張小嘴在徒勞地用力，用力吮吸它們夢想中的甘泉，可它們吸到的卻是兩只日益枯竭的贅囊，每次吸完之后，兩個小家伙就吧嗒兩下嘴，回過頭去眼巴巴看人家的孩子，仍在盡情享用老媽的奶水。有幾回，我的小女兒看著看著就靠上前去，可人家老媽一眼就看穿了它的意圖，拿腦袋一擠，就把我的孩子擠一個趔趄，縮回來了。它的哥哥從不去做這種嘗試，他只是冷眼看著這一切，默默地低下頭，試著咀嚼一點(diǎn)屬于我的那份食料或青草。我不是責(zé)怪我的小女，我只是怨恨自己太沒本事，我的女兒太虛弱了，也太想多吃一口奶水了（在我身上它爭不過哥哥），可我卻不能叫它如愿，我真是愧對我的孩子啊。

再過些日，我的主人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不對勁。是這個細(xì)心的女主人。她請來一個和我們長著一樣胡子的老頭對我瞅了幾眼摸了幾下，便在我的脖子上扎一下子，一陣疼痛過后，我覺得身上有些利落了。每隔一段時間我都要挨這么一下子，我知道主人是在給我治病。我以為我就快好了?？蛇^了一段時間，我還是老樣子，甚至更加有氣無力。這時，我似乎看到了主人無奈的眼神，聽到了她輕輕的嘆息。

到后來我的奶水幾乎沒有了。我可憐的兩個孩子，大概也在埋怨媽媽的無能，漸漸地，除了晚上仍跑到我身邊睡覺，整個白天里幾乎不怎么靠近我，我知道，它們在拼命打撈食料，來填飽自己的肚子。

我漸漸知道了為什么小羝羊沒命地跟母親、跟我要吃的，原來它的老媽身體不好，沒有很多奶水喂養(yǎng)它們，它和它的妹妹總共也就過了半個多月好日子，便再也沒有嘗過奶水的滋味了。為了活下來，它們必得盡早認(rèn)食，喝稀粥，吃糧食，啃青草，嚼樹葉，唯有這樣，它們才能得來生長所需的養(yǎng)分，才不至于餓死。然而盡管這樣，它倆還是營養(yǎng)不良，單看那身黃不拉嘰戧里戧外的皮毛便知道了。它的妹妹比不上哥哥機(jī)靈，似乎總還期望著能從老媽奶頭里吸出一點(diǎn)奶水，遲遲不肯認(rèn)食，有一回差點(diǎn)就餓死了，渾身沒勁，飄飄悠悠，還是母親親手喂了它幾天煎餅蘸菜湯，才把它救活了。

小羝羊的個子還不是很高，可它的兩只角更加粗壯，（母親說它把勁全用在長角上了）這使它增加了不少的自信和勇氣，主要表現(xiàn)為：其一，偶爾為自家妹妹出出氣；其二，把那只“羊公主”作為自己的熱追目標(biāo)。這兩件事，都免不了要跟鄰家老媽打交道。有時候，它和妹妹眼饞人家吃奶，不知不覺就跟了過去。鄰家老媽猛一個前擠，先把妹妹掀翻在地；小羝羊咽不下氣，干脆跟它撞上一撞，正好試試角力呢，個小，夠不著，便一個蹦跳上去，猛跟一個俯沖下來，拿了十二分勁頭跟它硬頂，顯出毫不示弱的姿態(tài)。對付那只鄰家妹妹呢，雖比人家差點(diǎn)低上一頭，要征服很有點(diǎn)費(fèi)力，可它并不感到自卑，百折不撓。有時候羊公主擺擺小譜，跑回老媽那里尋求庇護(hù)，它照舊跟過去死纏硬磨，大不了再跟老家伙干一場罷，反正羊角閑著也是閑著……小羝羊這一切舉動都發(fā)生在它的虛弱的老媽眼皮底下。也許，老羊會為它的孩子終于不再怕被人家欺負(fù)而欣慰。

小羊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硬朗，老媽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母親說，老母羊怕是不行了。連“畜力先生”（獸醫(yī)）也救不了它。

母親這樣說，可還是盡著一切努力來挽救它……